“唉,不知道啊……”李青似梦囈般呢喃,怔怔出神。
    朱翊钧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悻悻道:“我就好奇一问,先生你还真纠结上啦?”
    李青怔然道:“我只是忽然觉得……总有些事改变不了。”
    “比如……?”
    “比如你。”
    “我?”朱翊钧惊讶,试探问,“先生额看是说……万历这个年號?”
    “嗯。”李青怔然道,“当『绍治』变成『嘉靖』时,我这种预感就无比强烈了,就像你说的,会不会都是同一个人呢?之后跟你讲那一个大明的事,也是存著排除一个『错误答案』,想著能改变一下,想证明不是同一个人,结果却不如人意……老和尚的天道论我是认可的、也是相信的,可这宿命论……我从不相信,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啊。”
    朱翊钧忽然一乐:“先生,你著相了。”
    李青看了他一眼。
    少年说道:“就算这个大明的皇帝跟那个大明的皇帝,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即便这就是宿命,你也早已打破了这宿命!”
    李青沉默不语。
    “先生,另一个大明有几个太上皇?”
    “应该只有英宗一个吧?”李青不太確定的说。
    “可这个大明呢?”少年说道,“同一个人,人生轨跡不同,终点又怎可能一样?太远的就不说了,单说我们祖孙三代,嘉靖皇帝只一味沉迷玄修,置江山社稷於不顾了吗?隆庆皇帝只沉迷酒色,对朝政不管不问了吗,还有我……先生觉得我这个万历,会如那个万历一样数十年不上朝?”
    “我知道,先生真正担心的不大明皇帝,而是大明,是怕真有个万一,有万一的可能……可真有这个必要吗?”
    朱翊钧问道,“就算大明想与那个大明接轨,就算我想,群臣也想,大家都想……可还能接上吗?”
    “先生,回不去了啊,而且先生,你才是最大的变数啊。”
    少年笑嘻嘻道,“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你就是那孙悟空!宿命中没有你,可你出现了,这就说明不存在宿命论!”
    李青捏了捏眉心,道:“其实你想多了,我不是担心大明,你都能明白的事,我又怎会看不明白,我对大明的信心比你足!”
    “既如此,先生何以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朱翊钧奇怪。
    李青又看了他一眼,神色更为复杂。
    “???”
    “要真是同一个人,也太膈应,太噁心了……”李青掩饰不住的嫌弃,喃喃道,“脏了啊,脏了啊……”
    少年:啊?
    小傢伙总算明白李先生为何如此了。
    这就好比一块极品美玉,晶莹玉润,惹人喜爱,可忽然有一天,得知这玉石原来是从茅坑里捞出来的……
    玉还是那块玉,依旧是极品美玉,依然是晶莹玉润,可也不是那块玉了。
    朱翊钧嘴巴张大……
    好半晌,
    少年猛地跳起来道:“我是我,他是他,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先生你可不能混为一谈啊!!”
    李青对壶饮了一大口酒,点点头,抄起筷子开始吃喝。
    “不是,你听我说啊……”少年真急了,“他脏跟我有啥关係啊?我都不认识他,不,我压根就不是他,我就是我……先生啊,你不能把他拉的屎,扣在我头上啊?”
    “……吃饭呢,说话注意点儿!”李青没好气道,“別吵!”
    少年一呆,继而破大防:“现在嫌我吵了是吧?你已经把我当成他了是吧?你真的把我当成他了是吧……”
    李青皱眉:“都是皇帝了,怎还这么沉不住气……冷静一下!”
    “你让我怎么冷静?!”少年吼道。
    李青凌空这么一点。
    少年立马冷静了。
    ……
    “嗝儿~!”
    李青抬手又是一点,抢在少年开口之前,说道:“你是不是他不取决於我,只取决你自己,还是交给时间决定吧。”
    “可我压根儿就不是他啊?”少年都要哭了。
    委屈,愤懣,后悔……
    本来都好好的,你说你嘴贱什么啊?
    现在好了,泥巴掉裤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先生,你不能这样对我!!”少年怒视李青,咬牙切齿,诚惶诚恐。
    “……不是就不是嘛。”
    “可你这样子……分明就是认定了我就是他。”少年眼泛泪花,懊恼至极。
    李青哑然:“不至於此。”
    “至於!!!”
    “既如此,你证明给我看啊。”
    “我咋个证明?”
    “用行动证明!”李青温和说道,“事实善於雄辩,一日,十日,一年,十年……证明此万历非彼万历。”
    朱翊钧气鬱道:“现在呢?”
    “……行吧,现在我也相信你不是他了。”
    “你骗人!”
    李青好气又好笑,无语道:“那你想我如何?我说你不是他,你不相信,我说你就是他,你又不接受……来来来,你给我指条明路!”
    “我……”朱翊钧一时也不知该咋说好了,吭哧半晌,怒道,“今儿我没说过那话!”
    李青呆了一下,“还能这样玩儿?”
    “咋就不行了?”少年瞪眼道,“我就是没说过!!”
    “……成,你没说过。”
    少年:“……”
    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怎可能说没说过,就没说过呢……少年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过,竟真的哭了。
    简直比竇娥还冤……
    如此一幕,李青也始料未及。
    “好啦,你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他,我只认识你……”李青惹哭的,只能他自己来哄,虽然主要责任在小傢伙自己……
    李青语气温和,包含亲切的说:“我潜意识里,从没把你当做是他,以前是,现在也是,不然我为何会不远千里的来京师,只为了跟你说说话……”
    少年抽噎道:“今日你听了这番话,心里一定有一根刺。”
    “……”李青失笑摇头,“你觉得我以前就没这样想过?正德还是那般贪玩,正德还是『英年早逝』,嘉靖还是嘉靖,而不是什么绍治,且还是修了仙……真要较真儿的话,战神也算一个……你不是一个人。”
    朱翊钧將信將疑:“你刚才那一股子嫌弃劲儿,怎么看都不是装的啊!”
    “当然不是装的啊。”李青好笑道,“那般混帐的人,你不嫌弃啊?”
    少年闷闷道:“我……当然嫌弃。”
    “这不得了?”李青说道,“这样洁白无瑕的你,竟然与那个劣跡斑斑的人有关联,可不就是脏了嘛?”
    “不是这样的……”
    “听我说完!”李青打断道,“你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如此?”
    少年一滯,思忖片刻,迟疑道:“是因为……在乎我?”
    “你看,你这不都明白吗?”李青好笑说,“我只是替你嫌弃他,而非嫌弃你,他什么档次,他算什么东西……竟敢碰瓷我最看好的皇帝,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少年挠挠头:“好像……是应该。”
    “可不就是说嘛。”李青笑吟吟道,“我真要是嫌弃你,就不会嫌弃你了,不是吗?”
    “嗯…,有点绕,不过还是有道理的……”少年缓缓点头,忐忑的心情,大为放鬆,“真的?”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可我还是心里不得劲儿。”朱翊钧鬱闷。
    “你鬱闷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你要是不嫌弃他,就不会嫌弃我嫌弃你了。”
    少年抓了抓脑袋,咕噥道:“先生又弯弯绕。”
    “不是我弯弯绕,而是你聪明。”李青一本正经道,“对聪明人说话,不用逐字逐句的去抽丝剥茧,如此,也是在变相的肯定你啊。”
    朱翊钧抿了抿嘴角,狐疑道:“全是真心话?”
    李青一嘆:“我以为你会和我心有灵犀,不想……”
    “瞧你,我相信先生啊。”朱翊钧连忙说,继而一笑,“难得重逢一次,不说那晦气玩意儿了。”
    李青含笑点头,给他倒了一杯:“省著点喝,你这个年龄,不能多喝,这是最后一杯!”
    一如既往的霸道,霸道之中又暗含关心爱护。
    少年彻底放下心来,也恢復了之前模样。
    “先生,你昨夜可去了永陵?”
    “嗯,去了。”李青頷首,“与黄锦嘮了一会儿。”
    朱翊钧盯著李青瞧了片刻,轻鬆道:“先生比我想像的要强大很多。”
    “见多了,经歷多了,自然而然就习惯了。”李青隨意的说,“不强大,我早就找棵歪脖子树上吊了。”
    “呃呵呵……先生可真会说笑。”朱翊钧笑的很不自然,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大明的『崇禎』。
    按时间,按辈分推算,崇禎是他孙子。
    这时,一道諂媚的声音传来:
    “奴婢冯保,復皇上旨意。”
    朱翊钧收回思绪,朗声道:“进来吧。”
    少顷,冯保抱著布囊走进来,“奴婢参见皇上,见过永青侯。”
    李青瞧了冯保一眼,又看向少年天子,点点头说:“有心了。”
    朱翊钧笑了笑,招手道:“呈上来吧。”
    “是。”冯保缓步上前,將布囊放在酒桌上,打开,赫然是刚烤好的烤薯。
    还冒著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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