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0章 取物(加更,六千)
    他就立在那里,黑袍佩剑,身高甚伟,周围的二十几位豪杰全矮了半个身子或者一头。仇千水已经很高大了,但他这时跪着。
    很多人今次也是第一回见到这传说中位凌八水之上的风使,从前许多年里他们只是一些诡秘的传说,你只能从坞主们讳莫如深的脸色上验证他们的存在。
    但今日他毫无顾忌地出现在了这里,显然对水主一事前所未有地重视。
    高大的黑袍像一尊影子,上面长着的幽暗黄瞳望过来,仇落一触及那双眼睛,整个人就僵冷,像小鼠被近在咫尺的毒蛇盯住。
    其实他们之间还足有四丈的距离。
    而大喜、二毛、赵宝三人在瞧见那些沉重明晃的刀刃时腿就已经全软了,一瞬间被十几道凌厉的目光审视,从头被剥开到脚,这种冷透的感觉前所未有,甲板上或立或坐围拢的二十几人,给他们的感觉像二十几条噬人的毒蛟。
    其实三人连头都不敢抬,裴液感受到身旁赵宝的身体在不自觉地抖颤。
    最前面的仇落动了动喉咙,他努力让自己目光偏离开,直直盯着甲板,汗珠从额角滚下,他把准备好的说辞推上喉舌:“回……回禀上使,是辰时半的时候,我船七人远远瞧见,大河西南有两艘小船在雾中露面,是、是我雁坞所遣,于是挥手招呼。”
    甲板上全都安静地听着,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然而,然而离得近的一艘向我回以旗语,打得很急,我读了出来,那意思是‘走’。”仇落道,“我一时没有理解,然而只愣了愣神……那两艘小船,就,就消失了。”
    仇落顿住,这时他回想起当时亲见那一幕的遍身寒意。
    忽然有人低声道:“那两艘船里,是不是有一艘船头涂着蓝墨。”
    仇落一怔,回忆道:“是,是的。”
    他朝说话人看去,那汉子扶着一柄宽而厚的大刀,是狐帮的副主,他也正冷冷看着他:“不幸,是我弟兄。”
    仇落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忽然意识到这甲板上形势不是那样清晰——他们不是聚在等着审问自己这些人,也不是分成“雁坞豪杰”和“他”两方。
    这是一片很复杂的态势,这些水帮既在这传说中的风使面前忌惮不语,心里却又压抑着愤怒,那愤怒未必全向着这忽然而至的风使,相当一部分是向着雁坞坞主。
    他们心想怒喝,想质问,近三百个弟兄一声不响的消失,谁也没提前说过这种事——多少人凭信重追随在雁坞麾下,这种事足以叫人心寒。
    甲板上因而是一片沉重交织的情绪。
    他往前看了看,父亲的背影跪在那里,一开始在仇落眼中是向着那袭黑袍,现在好像是跪在所有人中心。
    其实他从未动过。
    仇落再次移了下目光:“然后,然后……我就回过神来,令……令自己拔刀切断了悬挂饵料的绳子。”
    “然后我就瞧见,它从船底经过了。”仇落呢喃复述着那一幕,“我低下头去看时,好像整个湖底都生满了磨盘般的石片,青色的……后来,后来才知道那是它的鳞片。”
    “再后来,它就盯住了我们。”仇落继续低着头道,“它好像开始拧身,然后,然后我就让他们开船走,自己握着父亲给的珠子跳进了水里……把珠子投给了它,它就没再追来了。”
    仇落闭上嘴,他知道自己在流汗,但他只是盯着甲板,在心里准备着有关各种疑点的答案——那枚珠子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有消失?水主长得什么样子?他自己又是怎么从水主面前离开的?
    所有答案一定要简单、茫然……父亲很早前教过他类似的事情,但那时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说谎骗人。
    仇落感觉到更多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因为那句“握着珠子跳下去”的话。仇落从未如此清晰地回顾自己前面二十年在人前的表现,他知道自己足够天真莽撞。
    但他这时也真的很紧张,他感觉那袭幽邃的黑袍只要如话本最简单的台词一般,说一句“把头抬起来,看着我”,自己就会在那双黄瞳注视下破绽百出。
    但那袭黑袍没有说这句话,他也没问他下水之后的事情,只道:“水主为什么会盯上你们?”
    “……什么?”仇落抬头,他哑住了。
    他全没想到这里会有一个问题。
    裴液同样斜坐在甲板上,和赵宝倚在一起,像个真正的、不幸的渔家年轻人。他低着头,很仔细地听着周围的一切。
    仇落遗漏了一节叙事,他想,因为那是他所不知晓的。
    水主不是一开始就盯上他们,它本拟将他们放过去的,黑猫当时告诉他说,“它没有在意你们”。
    那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因为水主本就是不会在意他们的,就如它也没有在意那两条消失的船一样,它只是吞饵、行径,那两艘船就自然被从人间抹去了。
    它对他们的注意,是由额外的原因引起的。
    仇落不知道这番转折,他以为水主拧身盯住他们,是件自然的事情,就像蛇咬人、虎吃人一样。
    “我说了,我不想听见谎言。”涝水使道,他语调没什么变化,但听见这句话的仇落遍体生寒。
    “不过,你是仇坞主的爱子。我也无意追究你的心思。我只知道,水主不应在你们那里消失,请告诉我,在你的船上,发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上使垂眸瞧着他,甲板上静得压抑。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只小船的成员。
    这一刻仇落深刻感受到没有人和他们站在一起,每个人都想知道关于水主的真相,一双双久经杀戮的眼睛审视过来,这些绑缚瘫倒的人薄得像纸。
    赵宝的身体抖如筛糠,他不知道自己这时为什么会这么害怕,明明少坞主还顶在前面,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到自己身处另一个世界——这些人虽然好像都是人的样子,但那皮下却仿佛全是另一种强大可怕的东西。
    “不说么?”那袭黑袍语调还是没什么变化,他低了下头,拔起了仇千水身旁的鱼枪,仇千水身体猛地颤了一下,仿佛想要挺身站起,但他还是按住了自己,脊背和脖颈僵得笔直。
    没有更多的人反应过来,黑袍抬手一甩,仇落怔然中感觉自己腹部被巨大的力量砸上,呕吐的感觉混着眼泪要一起涌出,下一瞬间,尖锐撕扯的剧痛和被贯穿的知觉一同涌入脑海,他感到自己身体被带离开地面,然后又重重砸在了地上。
    沉重的鱼枪穿过他,钉入了甲板数尺。
    被大力挤压的血飞溅向后,喷射在几个被绑缚的人身上,激起变调的惊呼,大喜满脸血点,眼睛直愣愣地,仿佛失去了焦距,二毛同样在这一幕前只剩僵硬,
    “朱、朱六哥,怎么办……”赵宝喃喃着,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人在全然无助中本能地抓住身旁的水草,“少坞主……少坞主他……”
    裴液什么话也没说,他觉察到了一些怪异而危险的气息。
    在一开始,对方就知道可能有奸细混进来的。
    如果对方知道水主不会无故离去,那么他没有理由不怀疑是奸细作祟——他也确实问了仇落,你船上发生了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
    但这不大符合逻辑。
    如果面前这袭黑袍已对此有所判断,那么他理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仇落已经露出破绽,他可以把真实的意图埋在心里继续诱问,很容易得到更多想要的信息。
    但他说出来了。
    裴液转了转头,甲板之外的雨夜遥寂而深邃,他意识到在这方火光照亮的场景之外,嵌套着更多的东西……小七瞧了他一眼。
    裴液接到了这束目光,很奇怪,这是个很简单的眼神,但裴液从中读出了许多信息,他意识到这一刻他所能借助的援手只有眼前这一个人,仙人台确实没有渗透进这里,这不是个万事俱备的差事,这是个单刀赴会的处境,周围未知的危险比想象中要多。
    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可以判断这不是一个出手的时机——这也确实不是。
    如果没有其他的准备,意味着他必须正面、独自面对一位不知底细的抟身修者——在没有同世律的城外。而且之后很可能没有接应。
    ……但说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雨从发丝间淌下,裴液在背后把掌心向上,承接着这些丝丝缕缕的精灵,这个时候,他不可能不出手的。孤身一人……或者两人,是挺熟悉的处境。
    这时他转过头,仰望了身后佩剑的汉子一眼,那面色冷峻的汉子没预期到这个动作,微微一怔。
    然后他看见那少女也同样转身,仰起了头。
    仇落在痛苦和震撼中低下头,看着那熟悉而沉重的枪杆没入自己的腹中,血像水流一样淌向地面。
    他是恐惧的,但这时反而又有一种血勇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冲进头颅里,他咬牙吼道:“有本事杀了我啊!水上的好汉怕死吗?!再刺我一枪,我也是这番话!”
    甲板之上雨丝安静,年轻人的吼声几乎传遍夜里,许多双目光都投向了他,但没人有什么动作。许多人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少坞主,但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
    热血的、初出茅庐的、一时激愤的,后来他们都死了,帮派也消失了,像一吹而去的灰尘。但青风使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执掌着八水。
    水上的好汉们当然也是怕死的,没有人不怕死。
    因为死和死也是有区别的,和兄弟们并肩拼杀,取人性命,也寄上自己性命,赌的是荣华富贵,过的是逍遥自在,若是死了,得弟兄们一捧泪,一碗酒,那死也就死了。
    但面前是铜墙铁壁,自己是枚鸡蛋,没有人想撞上去;四周空气里有双无形的大手,随时能捏断自己的脖颈,没有人不恐惧。
    何况许多人有了家业,手下有了队伍,谁又想轻易便死呢?
    甲板上人们持枪佩刀,心思不一,但面上都是沉默。
    流失的气血令仇落的怒声都虚弱许多,他瘫在那里,大船下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这一幕。
    但那袭黑袍却没再看他,他没有再逼问这位少坞主的意思,一双黄瞳挪向了他后方。那确实是他们的风格,不在多余的事情上下功夫,很多时候并不在意冒犯,也不在意你是硬骨头还是软膝盖——这杆鱼枪不是为了让仇落痛的,是为了让后面的那几个人看的。
    这种做派远比仇落的怒吼透出更漠然的残酷,甲板上许多人心里都反胃般微抽,那正是令他们恐惧的气质。
    “那么换一个人吧,”那袭高大的黑袍像和雨夜融为一体,他垂眸道,“你呢,你今日——”
    他的言语忽然被一种微妙的啸声掩了过去。
    许多人第一时间无以分辨那种声音,但都下意识回头去看,然后见到,在那几个瘫坐的渔人之间,一个背缚双手的年轻人不太稳地站了起来。
    细绳早松脱了,一蓬不长不短的黑发垂下来,几乎把他整个脸遮住,头发是湿而糙的,脸颊也是糙的,但线条很硬朗。
    他穿着薄皱的短褐,粗麻的裤子,绑腿,赤脚,身上还带着鱼腥气。
    下一幕有些令人脑子转不过来——他向后抬腿跨过坐倒在地的同伴,踉跄地向后一挤,撞在身后持刀的汉子刃上,把手上麻绳松脱了开来。谁也不知道那汉子为什么没避开。
    然后他就任身子那样倾倒下去,顺手抽走了另一人腰间的佩剑,反握在手里。
    将及地面时他轻轻一拧身,就像一只虎伏倒下去,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一丝直插心间的锐利。
    仇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很多目睹的人都是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几百条火把的光影里,那年轻人的脸上没有什么值得言说的表情,他将手在地面上轻轻一拍,身形像一尾燕子掠去,同时地面溅出一团雨,然后那些水就如被驯化一样环绕在了他的手间。
    但那团水只是一枚火柴。
    天地之间,细雨万丝,雨和雨连缀在一起,他轻一挥手,手间的水流已飘然散在风中,然后整个天空都被点燃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刻身在其中的震撼感受,所有视野之中可见的雨丝似乎都朝着他倾斜而去,而且触肤可感地变得锐而寒冷……初春之雨那种与薄刃切肤难辨你我的冷痛在这一刻无比鲜明,一瞬间许多人感觉自己似乎已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血人,但都只是那锋锐带来的错觉。
    然后那位年轻渔人将剑拖在手里,随手一抹,一条清冽的水流就缀在剑刃之上。那明亮的剑身淋在雨里,于是所有的锋锐都有了着落,千亿条雨锋同时汇聚过来,一切都那样安静,好像风声都被先一步切断。
    然后那剑身之上先一步裂出了笔直的纹路。
    那显然不是人能轻易掌控的力量,初月之北雨,湖上阴寒之夜,这种锋冷被抟合起来,已先一步超出了凡剑承载的极限。
    而后,也许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再见不到这样超出想象的剑术,剑在那粗服乱发的渔人手里宛如舞动的精灵。在这柄剑碎裂之前,他正仰身掠过站起的狐帮帮主,拧身抬手抽走了他腰间之剑。
    然后他松开另一只持剑的手,那掌心残留的雨水已经把皮肤割出了血,这柄剑就如同已被大人引导着奔跑起来的孩童,起初的那种啸声骤然猛烈起来,它是来自雨,来自风,来自千万条急速运动的雨丝——如今全粘附在这柄剑上。
    他用新拔出的剑将这柄剑一接,就如同一团水撞碎在墙上,旧剑撞碎在了新剑之上,于是一切沛莫能御的力量和锋锐都被导向了一个一致的方向。
    舞乐般的谐妙,诗画般令人心醉的美感,他用第一剑起势,用第二柄剑承接,这种远远超出他承受范围的力量在手中从容驾驭……在场很多人都会用剑,但没有人在这铁器中感受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美。
    那年轻渔人反握住新剑之柄,迈出了掠向船头的第三步,身形像枚箭一样暴突射入,粗糙的发在风中荡了起来,臂上青筋蛟般蜿蜒腾起……他已不是握着一柄剑,他是控扼着一条龙!
    所有人是在这一刻才有所动作,持刀佩剑的人们盯住了这道进入围拢的身影,有人惊愕,有人怒喝起来,而船头之上那袭黑色的大袍飘飘欲举,却不知为何一动不动。
    裴液当然知道,他的双眼炽亮如金。
    【大矫诏】
    雕刻了两个月的紫竹诏令,在这一刻显出森冷的威严,那袭黑袍下的人体完全僵在了那里,裴液先从两人之间掠入围拢,这一刻鹑首开放,他清晰地感知到周围四方有十九个人有所动作,其中有七个正打算向自己出手。
    但都太慢了。
    经历过无拘的训练之后,他对如何令自己更快一事迈入了全新的境界。
    前方的仇千水正在站起。
    裴液为他留了螭火,但下一刻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僵住不动了,于是裴液一掠而过。
    众火之下,他飞凌在这袭宽大黑袍之上,水流涌动的剑刃上一霎涂抹了玉质般的朱红,然后他拧腰、奋臂,在整副身躯的支点之下,把手中的沛然一剑斩在了他的脖颈上。
    袍领和兜帽先在锋锐之中绞碎,然后鲜红喷射的血飞扬出来,颈骨、喉椎在同时断裂,这一刻好像才令人反应过来,那黑袍之下原来也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但就是这样的一斩令他醒了过来,黄瞳之中首次涌现出暴怒,四方玄气同时涌动,他抬手攥死了颈间的剑,剑身在呻吟中扭断成畸形的铁条。
    裴液在斩上这一剑之时就已松手后翻,形态漂亮得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儿,他没料到这人骨头这样硬,也许这是浸在天地玄气中的灵躯应有的强度,更可能是他还是反应过来一些,提前做了真玄的防御……不过裴液这时候不想先思考这些了,他只需要再取一柄剑。
    然后一柄剑就递入了手中。
    比他念头还要更早地飞射而来,速度刚好,势头刚好,默契得就像在那里等他。裴液将这柄剑一接、一送,只着手一下,令它飘出一个弦月般的美妙曲线。
    涝水使冷怒的目光已锁定了这具空中脆弱的身骨,玄气一拧就足以将他捏碎……但当他看向空中这位少年的时候,是先看到了他身后的一双眼睛。
    其实非常远,在这刺杀之人的后面,在诸位水豪围拢的后面,甚至也在那仇千水之子后面,足足遥在五丈之外……但他就是看见了少女那双平静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雨火的光润之中,一道银白与朱红从他颈后一掠而过,补齐了那未斩断的一截。
    头颅滚落在地,剑飘曳着飞回到年轻渔人的手里,熟悉得仿佛自然而然,他持剑落在地上,身前只剩无头而宽大的血袍在风中飘荡。
    他转过身来,瞧了瞧诸人,还是赤着脚,薄衣粗发,带着鱼腥气,倒现在也一句话没说,只手里的剑染着血。
    仇落一时几乎失去了腹部的痛感,他怔然地望着船头,心里只不停回荡着在牢里时听见的那句话。
    这时他知道这人是什么意思了。
    身是燕人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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