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內院,抄手游廊。
    时近午时,天光明媚,廊外圃中冬青灌木,在融阳照耀之下,散发著怡人草木清香。
    宝玉从耳房中出来,依旧惊魂未消,不知是惊嚇过度,还是因为其他原故。
    只觉浑身空乏,脚跟发软,浑身精力像被抽空一般。
    甚至耀眼的阳光,都让他有些头晕,恨不得躲回耳室昏暗之中。
    当日梦坡斋书屋中,那荒唐极乐一幕,被父亲贾政夺门撞破,乐极生悲的羞耻,深入神魂的恐惧。
    在那三个婆子闯入耳房,似乎一下又降临到他身上,无比沉重的压在心头,让他感到窒息欲死。
    此时他已如惊弓之鸟,正在惊悚坐蜡之状,突然迎面遇到人,即便是熟悉的袭人,乍然间也嚇得不轻。
    ……
    今日大早,荣庆堂便来传信,说是宫里抱琴姑娘到府,替大姑娘向家里奉送年礼,请宝二爷过去见面。
    袭人和彩云帮宝玉穿戴新衣,打发丫头春燕跟著宝玉过去。
    只是过去没多久,小丫头回来报信,说夏太太和夏姑娘上门拜年,如今人快要进荣庆堂。
    袭人问明黛玉等姑娘也在堂中,她素来最清楚宝玉心病,一直对林姑娘不死心,又膈应夏家的亲事。
    这半年宝玉常闹出事情,每每言语荒唐莽撞,不仅得罪不少人,自己常常闹得没脸。
    袭人对这类事情,实在心有余悸,林姑娘和夏姑娘撞到一起,她担心宝玉又胡言乱语,到时大家下不来台。
    她在房里哪坐得住的,起身去荣庆堂打听动静,万一宝玉又闹出事情,也好在旁转圜制止。
    ……
    没想刚到游廊附近,正巧看到几个婆子,抬著大桌台出了耳房。
    几个婆子前脚刚离开,袭人就看到宝玉和一个丫鬟,形状慌张鬼祟出了耳房。
    这丫鬟虽有几分脸生,並不是贾府的丫鬟,但袭人在东路院见过两次,正是夏姑娘贴身丫鬟宝蟾。
    当初宝玉得了不举之症,袭人曾夜中私语,探出宝玉口风。
    知道他和宝蟾鬼混,仓促间被贾政撞破,宝蟾情急羞愧,猛揣宝玉一脚,却正踹中了地方。
    虽然两人不得其理,但宝玉就是那时开始,变得渐渐不行了。
    宝玉怕不举之事泄露,以后在贾家无法做人,严令袭人不许走露风声。
    后来宝玉和夏姑娘定亲,袭人更不敢透露半句,此事连王夫人都不知。
    但袭人每每夜中回想,二爷成了废人,自己要守一辈子活寡,她一腔怨恨无处宣泄。
    便將所有罪责,都归在那夏家丫鬟,如不是那贱丫头勾引二爷,如何会生出这等祸事。
    如说袭人有什么最恨之人,无疑就是害她守了活寡,夏姑娘的贴身丫鬟宝蟾。
    ……
    没想今日她去找宝玉,正遇上宝玉和宝蟾从耳房出来,她便是个傻子,也知两人做了什么勾当。
    二爷摆著自己和彩云,如今夜里都是不中用,竟然还能和这贱丫头鬼混。
    即便宝玉如今床笫不堪,袭人对他依旧尽心尽力,但这一刻心中却生出怨恨。
    难道我们这些人,都这么一文不值,那个外三路的贱丫头,就能好成这样?
    宝蟾可是跟新奶奶来拜年的,这等要命要脸的关口,二爷还不肯放过和她乱搞。
    袭人即便是泥土性子,也有些吃不消了……
    “二爷怎么这样荒唐,也不看今天什么日子,青天白日之下,又和这贱丫头胡混,难道二爷忘了她害的你!”
    宝玉脸色尷尬,说道:“袭人姐姐,你不要想岔了,我和宝蟾没做什么的。”
    袭人眉头微皱,眼神中透著幽怨,拿著手帕走上前,在宝玉嘴角一擦,蹭下一块殷红色。
    “二爷也不用掩饰,你嘴上胭脂还没擦乾净,我和彩云可都不用这种货色。”
    宝玉脸色一僵,神情尷尬之极,方才离开之时,宝蟾帮他擦过胭脂,竟没有收拾乾净……
    ……
    袭人见宝玉脸色发红,神情忸怩,心中一阵酸痛,当真五味杂陈,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將宝玉拉到无人处,轻声说道:“二爷怎么这么糊涂,明知自己的病还没好。
    你和夏家那丫鬟亲热,岂不是让她察觉二爷不行,她要和夏姑娘透出口风,那可会闯出大祸。
    二爷和夏姑娘的亲事,都要因此黄了,夏家为了撇清自己,必定到处宣扬二爷的毛病,以此为藉口退婚。
    到时二爷还怎么做人,二房以后都抬不起头,二爷实在太冒失,只顾自己快活,也太胡闹了些!”
    宝玉听了这话,脸色顿时煞白,但回想方才和宝蟾风流,她似乎没察觉自己不行……
    柔声说道:“袭人姐姐,我知你一心为我著想,必不会辜负你的心。
    方才我和宝蟾是有些亲近……,只是那些婆子刚巧进来找东西,我们就没有,没有,她没察觉出端倪。”
    袭人听了这话,不由鬆了口气,但宝玉说不会辜负你的心,让她觉得有点噁心,以前从没有过……
    袭人厚著脸皮追问几句,確定宝玉没被宝蟾看破,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如果被宝蟾看出破绽,要是透露给夏姑娘知晓,贾夏两家必会生出大事。
    贾政要知道其中缘故,並要家法治死宝玉,连袭人都没好下场,她对宝玉的失望,倒成了小事……
    ……
    袭人连忙拉著宝玉回院子,说道:“二爷还是先回房收拾一下,省的让人看出破绽。”
    两人回了院子正房,袭人亲自打水让宝玉洗脸,把他身上衣裳全都换下。
    整理衣裳的时候,突然问道:“二爷的荷包怎么不见了,早上我亲手给二爷戴上的。
    二爷今日还没出外院,那些不要脸的小廝,也没得空討二爷的东西,可是丟在哪里了?”
    宝玉仔细想了一回,哪里能想的起来,左右不过一荷包,他根本不放心上。
    这时门口想起脚步声,听到春燕说道:“原来是翡翠姐姐,可是给老太太传话。”
    就听翡翠说道:“老太太那边刚上了席面,夏姑娘也从东府回来,大家正等著上席。
    老太太让我请二爷过去。”
    ……
    宝玉一听这话,他虽和袭人说道,自己没被宝蟾看穿,但不举是他最大心病,自然十分心虚。
    方才他弄出耳房之事,差点被人撞破,如今想起实在后怕。
    想到荣庆堂之中,不仅夏姑娘和宝蟾在场,连家里姊妹都在场,竟让他有些不敢露面。
    说道:“袭人姐姐,乾脆你出去说我身子不適,就不过去上席了。”
    袭人皱眉说道:“这怎么行呢,夏姑娘是未过门的新奶奶,老太太设宴招待,怎么少得了二爷。
    再说二爷出来的时候,都还是好好的,突然身子不舒服,岂不让人生疑。
    夏姑娘要是觉得二爷失礼,让她在长辈面前没了脸面,岂不是二爷还没成亲,小夫妻就生了嫌隙。
    二爷这会子可千万不能躲,还是要过去应酬的,只是小心说话便是,人前千万不要和她丫头牵扯。
    我陪著二爷过去,就守在堂外伺候,二爷觉得不妥,让人叫我便是。”
    宝玉听了这话,这才硬著头皮答应,袭人伺候他换过新衣裳,又知会过翡翠,便陪宝玉去荣庆堂。
    ……
    荣国府,荣庆堂。
    夏姑娘跟著迎春、探春游览东府,因可得见贾琮落居府邸,让她心情十分敞快。
    她一入东府,便觉处处是景,令人目不暇接,比起西府的老派豪奢。
    东府处处清雅宏丽,美轮美奐,透著大气,里外都是诗书豪门气派。
    不知是否夏姑娘爱屋及乌,觉得西府和东府相比,简直黯然失色,要能安居此地,当真一辈子的体面……
    正当她游兴盎然,正要四处瀏览,期盼著能和贾琮邂逅,能稍微说上几句话。
    没想到却事与愿违,迎春探春领她稍许走动,在內院几处景致游览,便带她入迎春院奉茶。
    这哪是夏姑娘心之所念,她来贾家拜年,不衝著贾母,更不会是衝著宝玉,自然就是衝著贾琮。
    她还没在东府逛够,更没有遇上贾琮,哪个愿进屋喝茶。
    但是迎春之举礼数周全,夏姑娘又不敢说什么,只好耐著性子受人摆布……
    ……
    其实迎春探春不带夏姑娘多逛,一味带她入院吃茶,虽是心有灵犀,却是各有所想。
    迎春因宝玉荒唐,竟敢覬覦兄弟女眷,对堂弟已生厌弃,加上二太太对兄弟芥蒂极深。
    她如今是东府当家姐姐,虽日常依旧言语柔和,但涉及兄弟顏面,大房家业稳妥,心肠却格外刚强。
    心中早已拿定主意,对二房敬而远之,儘量减少往来,免得让兄弟惹上麻烦。
    日常在老太太跟前,维持两房表面礼数就成,断了宝玉念想,让王夫人无机可乘,大家各过各的日子。
    夏姑娘虽对她亲切热络,但迎春当家日久,心思愈发明晰精明,却不会惑於这等表面功夫。
    夏姑娘毕竟是宝玉媳妇,迎春不想与她太过亲近,免得宝玉有藉口沾惹大房。
    她有了这等想法,自不会带夏姑娘熟悉路径,隨意在內院走动几处,敷衍了事而已。
    ……
    至於探春却是另外想法,贾琮曾和她数次提过夏姑娘,她深知三哥哥不喜此人。
    且夏姑娘看三哥哥的目光,很是痴迷放肆,探春品味出其中意思,愈发对她膈应不喜。
    更不愿带她在东府多逛,万一让她熟门熟路,竟招惹出是非,对三哥哥可是不妙。
    將她隨意打发了事,这才是妥当做法,以后夏姑娘嫁给二哥哥,自会去东路院定居。
    一年到头大家见不得几次,这才是最稳妥清净。
    夏姑娘无奈与宝玉定亲,心中难灭百般痴迷,入贾家拜年也別有心意。
    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因为诸般不同缘故,贾琮身边姊妹,早对她隔阂已深,她想如愿以偿,已是十分艰难。
    ……
    等到宝玉入荣庆堂,迎春探春带夏姑娘返回,並且同席作陪,席上眾人各有心思。
    贾母因王熙凤是当家奶奶,內院女眷聚席吃酒,不好將她落下,便让鸳鸯去请王熙凤赴宴。
    王熙凤得了鸳鸯口信,带丫鬟丰儿往荣庆堂来,一路上还和鸳鸯閒聊。
    走到附近抄手游廊,见几个婆子聚在廊下,有些神秘兮兮,相互窃窃私语。
    王熙凤日常当家管事,对府中下人举动,比旁人更叫留意。
    路过问道:“这青天白日的,你们不去各处当差,倒有空在这里扯淡,我倒听听有什么新鲜话……”
    眾婆子见是王熙凤,个个都脸色大变,寒蝉若禁,连大气都不敢出。
    府上奴才哪个不知,王熙凤精明泼辣,长了一百个心眼子,十个男人加上都没她厉害。
    如今又成了西府当家奶奶,威势愈发凌厉,哪个奴才犯到她手里,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王熙凤看到一婆子手中拿著个荷包,顏色鲜艷,样式精致,眼睛不禁一亮。
    那婆子注意到王熙凤目光,赔笑说道:“二奶奶,我们绝不敢偷懒,只是遇上些事儿,才一起议论几句。
    我们几个去东耳房搬桌台,收拾完后又去搬圈椅,可巧在耳房里捡到这荷包,样式可是上等货色。
    她们说这多半是宝二爷的东西,但我们日常没和二爷说过话,心里也不肯定。
    况且东耳房是库房,日常没人进出,很是偏僻的所在,二爷这么尊贵的主子,怎么会去哪里……”
    ……
    王熙凤接过那个荷包,在手上摩挲几下,她第一眼看到这东西,就肯定是宝玉的,因她见宝玉戴过。
    出入西府內院的哥儿,只有贾琮和宝玉,琮老三是个正经爷们,脑子秀逗了才带这么鲜艷荷包。
    王熙凤是內宅打滚的精明人物,日常听过经过的事太多,立时察觉其中必有猫腻
    她指著拿荷包的婆子,说道:“你跟我去耳房,其他人都散了,要是敢传閒话,揭你们的皮!”
    这会子王熙凤顾不得去赴宴,带著丰儿和那婆子,一阵风似的去了耳房。
    三人进了耳房,那婆子指明捡到荷包的地方,正是耳房靠门一处窗边。
    王熙凤上前细看,见那窗格上沾一根头髮,用手轻轻捻起,发现头髮很长,还有一缕凤仙头油香气。
    她笑容有些诡异,將那根头髮用手指捲起,塞进宝玉的荷包。
    又在窗台附近仔细扫了几眼,发现那墙角有一点闪光,蹲下用手捡起,竟是一枚耳坠。
    王熙凤翘著兰指,轻轻晃动耳坠,目光中满是鄙夷和不屑。
    轻声笑道:“今日是新媳妇上门,他还敢来这种活,倒是个不怕死的……”(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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