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陆北顾的《正统论》【求月票!】
    “学士引经据典,然不免牵强。”
    陆北顾毫不退让,言辞愈发犀利。
    “虽有『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的说法,但其指的是『入中国』而『行中国之道』,辽虽仿汉制,然斡鲁朵制、四时捺钵制、招討司制、头下军州制等制度,根本犹是部族旧俗,君臣名分,迥异华夏纲常。”
    “至於幽云遗民,虽得暂安,然终是羈縻之下,岂能与中原士民同享王化?石敬瑭割地,遗祸百年,我朝歷代君王,未尝一日忘怀收復!此非爭一地之得失,乃雪祖宗之耻,復华夏之疆!”
    两人你来我往,引经据典,虽无多少疾言厉色,然句句关乎国体尊严,字字涉及天下大势。
    阁內眾人皆屏息静听,心中波澜起伏。
    而陈顗见陆北顾年纪轻轻,却如此沉稳犀锐,知识渊博,心中亦暗自称奇。
    他心知眼前这少年状元绝非寻常士子可比,仅凭口舌机锋恐难占上风,亦难真正將北朝立国之根基讲的让人心服口服。
    “陆状元词锋犀利,然空言无益,易流於虚辩。”
    陈顗略一沉吟,决意將论战升级。
    “既然你我各执一端,不若付诸文字,立此存照,亦可令天下有识之士共鉴之陈某不才,愿先撰一文,阐述我大辽承天应运、抚有华夷之理。不知陆状元可敢应战,亦作一文,阐明南朝所谓之『正统』?”
    陈顗此言一出,已是將私人辩论上升至两国士大夫理念交锋的层面。
    陆北顾知此举意义非凡,不仅关乎个人名誉,更涉及正统之论。
    但他毫无惧色,朗声道:“陈学士有此雅兴,在下敢不从命?正当以文字明是非,以道理定曲直。”
    晏几道见状,立刻命人呈上笔墨纸砚,並搬来两张案几。
    眾人皆知,这將是一场不见硝烟却至关重要的战斗。
    陈顗凝神静气,沉思片刻。
    隨后他挥毫泼墨,文不加点,一篇《正统论》跃然纸上。
    “盖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神州板荡,唐室既屋,后梁、后唐、后晋迭兴迭废。大辽太祖皇帝,奋跡朔漠,东降女直,西臣党项,南並渤海,北慑室韦。至於太宗,膺图受籙,承晋禪让,得传国璽,此天命之所归。
    而《春秋》之义,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於中国则中国之。自太宗入汴,即行汉法,兴科举,崇孔孟,修礼乐,定刑名。设南面官,制同中国,衣冠文物,灿然可观。疆宇之广,甲兵之强,虽汉唐鼎盛之时,未尝有也。
    幽云之地,今为我朝抚育百年,生齿繁庶,礼教昌明,使罹五代烽燹之遗民得享昇平之乐,且抚有契丹、汉、渤海、奚、室韦,诸族因俗而治,兼容並包,安我教化,此合『王者无外』之旨,岂可因契丹起自塞北,便永錮於『夷狄』之名?若执泥於华夷之辨,则三代之荆楚、春秋之吴越,乃至扫六合之秦,皆非姬姓正统,何以为华夏哉?
    况今日之势,宋辽约为兄弟之国,南北二帝,並尊於天下,此乃时势所成之新局,岂可囿於旧说,强分正闰?正统之归,在德在有,在势在实,大辽德足以怀远,势足以慑邻,实据万里之疆,抚亿兆之民,此承唐祚而绍正统矣!”
    陈顗此文,气势磅礴,以辽国强大国势与长期统治幽云的事实为基础,巧妙运用“王者无外”、“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於中国则中国之”等儒家经典理论为辽朝正名。
    並且,他还举出了荆楚吴越秦等先秦时期融入华夏的蛮夷作为例证,构建起了一套完整的“辽宋同为正统”的二元正统论。
    文章写就,陈顗掷笔於案,目光看向陆北顾。
    陆北顾静立片刻,仔细览毕陈顗之文。
    阁內眾人屏息凝神,皆知接下来陆北顾的回应,將决定这场论战的走向,更关乎大宋士林的顏面。
    不过,看完之后,陆北顾却並未急於动笔。
    他缓步至窗前,推开雕木欞,任由夜风拂面。
    窗外灯火璀璨,映照著东京的夜空,更远处,是沉睡的中原山河。
    沉思片刻之后,他方才提笔,饱蘸浓墨,同样写了一篇《正统论》。
    “夫正统之论,非爭一地之得失,一朝之兴替,乃辨天命之所归,文明之所系,人心之所向。
    盖闻天命之授受,非徒观其兵甲之盛,而在察其德化之醇;正统之归趋,不惟校其疆域之广,而在考其礼乐之兴。昔周公制礼,孔子作《春秋》,所以定名分、別华夷者。周室东迁,王纲解纽,犹尊周为正统者,何也?以周礼未坠也。
    我朝復衣冠礼乐之制,继之以文治,修葺礼器,建隆祀典,刊校经籍,復兴科举,今太常雅乐犹存三代遗响,明堂郊祀恪守先王典章。
    契丹本东胡別种,习於射猎,长於侵掠。今岁岁捺钵,四时游猎,五京並立,两制杂糅。未革部族之制则效汉法,譬若邯郸学步,未得汉礼之髓,先失从前之步,岂不谬哉!
    况《禹贡》划野,冀州为王畿;《周礼》封建,中原为正朔。盖神皋奥区,乃阴阳之所和,圣贤之所產,守此则雅颂復振,道统不坠,文明有归。我朝治中原而临四夷,续汉唐之法统,允协古训,中国名实,於斯为盛,此即《诗经》『宅兹中国』之谓也。
    契丹僻在朔漠,远绝文明腹心,今若以辽为正统,是使肃慎之墟凌驾邹鲁之乡,岂不悖哉?
    且民心所向,即天意所彰,此理昭昭,万世不易。昔五代离乱,纲常扫地,生民倒悬,如坠涂炭。我朝戡乱定鼎,削平僭偽,息武夫跋扈之祸。而后更革弊政,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四海之內室有盖藏、野无饿殍,是故天下归心,此应民心以德承祚之明验也。
    幽云之民,固陷膻腥,然百年之间,南望故国,未尝一日忘汉家衣冠。其民之箝口胁息於铁骑之下,非心悦诚服,实力屈势穷耳。
    子曰『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然必以夏化夷,岂以夷变夏哉?”
    陈顗看著陆北顾挥毫写就的《正统论》,一开始尚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对方似乎没他有攻击性。
    然而隨著他逐句读下去,阅读速度却越来越慢。
    读完前几段,甚至浑身酒意都彻底消散了,整个人都开始全神贯注了起来。
    陆北顾此文,在开篇並未如寻常辩驳那般,纠缠於“石敬瑭割幽云”等具体史实细节,亦或是唐之法统传承的枝节,因为纠结这些只会陷入到全然被动的境地。
    陆北顾另闢蹊径,直指“正统”的核心根基,即正统的纯粹性与延续性。
    在其观点里,什么是正统?不是朝代法统继承顺序,不是传国玉璽,而是三要素。
    ——天命、中原、人心!
    这篇文章之所以看起来四平八稳,甚至没有过多激烈的言辞,是因为陆北顾根本不是在爭论辽宋哪一方更强,而是在重新定义“正统”的標准。
    而这个新標准,几乎是为大宋量身定製,同时將辽国置於一个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企及的“仿效者”和“边缘者”位置。
    陈顗身为辽国汉臣,且是真正深入研习儒学的士大夫,岂能看不出这篇文章的厉害?
    冷汗,不知不觉间已浸湿了陈顗的內衫。
    而当陈顗看到那句“未革部族之制则效汉法,譬若邯郸学步,未得汉礼之髓,先失从前之步”,更是整个人都怔住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辽国政治体制中最核心的痛点。
    ——试图融合契丹旧俗与汉法,却难免陷入非驴非马的尷尬境地,既未能彻底汉化以承华夏正宗,又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原本的部族凝聚力。
    陈顗强忍著不適,继续看了下去。
    往下看,就越心惊,陆北顾巧妙地將“中国”的地理概念与文明核心区绑定,引用《禹贡》、《周礼》,强调“神皋奥区,乃阴阳之所和,圣贤之所產”,断言唯有占据並治理中原腹地,方能真正维繫道统不坠。
    这等於从根本上否定了辽国凭藉占据幽云一隅便可宣称“华夏正统”的可能性,將辽国置於“僻在朔漠,远绝文明腹心”的“肃慎之墟”地位。
    这种基於文明地理观的论述,比单纯强调“华夷之辨”更具说服力。
    而文章最后部分,关於“民心所向,即天意所彰”的论述,更是隱含杀机,陆北顾承认幽云之民“陷於膻腥”,却笔锋一转,指出其“南望故国,未尝一日忘汉家衣冠”,將辽国的统治定性为“力屈势穷”下的被迫服从,而非“心悦诚服”。
    这指明了辽国对幽云的统治缺乏真正的合法性基础,全赖武力维繫,换句话说,就是大宋始终保留著收復幽云的法理依据。
    通篇看完,陆北顾这篇《正统论》其立意之高远,阐述之严密,引证之精当,已然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政论,几乎就是在立下一面“大宋合法性强於大辽”的旗帜。
    陈顗仿佛能看到,此文若流传开来,不仅在宋国境內,即便在辽国境內,尤其是在那些心怀汉家的人中间,將引发何等的思想地震!
    它动摇的將是辽国统治阶层努力构建的“华夏正统”认同,从根本上削弱其统治幽云乃至维繫多民族帝国的法理基础!
    “陆状元此文。”
    陈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不可察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心里的波澜。
    “引经据典,別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陈顗无法直接认输,但也不敢再深入辩论下去。
    因为他发现,自己赖以立论的根基,在对方这篇看似平和的文章面前,竟显得如此摇摇欲坠。
    再辩下去,恐怕只会自取其辱!
    甚至,可能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有损北朝体面的话来。
    陈顗深深看了陆北顾一眼,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其见识之深、思虑之远,远超他的想像。
    “今日辩论,酣畅淋漓。”
    陈顗拱了拱手,语气已然不復最初的隨意:“他日若有机缘,再向陆状元请教。”
    说罢,他不等陆北顾回应,便转身对隨行的契丹人示意,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擷芳阁。
    阁內一时寂静。
    苏軾、曾巩等人虽还没看,但从陈顗变幻的神色和匆忙离去的姿態,也足以感受到陆北顾这篇文章的分量。
    等到看完。
    晏几道第一个抚掌笑道:“妙极!贤弟真乃我朝栋樑!一番宏论,竟让那北使哑口无言,仓皇而去!看他日后还敢在我大宋士子面前妄谈什么『正统』!”
    他语气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快意,仿佛是自己打了胜仗一般。
    苏軾看完后也是忍不住击节讚嘆:“此论直指根本,非深明《春秋》『尊王攘夷』者不能为!你这状元之才,实至名归!”
    他本就性格豪迈,此刻更是毫不吝嗇讚美之词。
    曾巩虽然素来沉稳,此刻亦面露激赏之色,頷首道:“此文確然不同凡响,不纠缠於具体史实之爭,而从天命、中原、人心三者立论,重新厘定正统標准,可谓高屋建瓴。”
    张载跟著说道:“不错,尤其指出辽国『邯郸学步』之弊,以及幽云之民『南望故国』之心,实乃诛心之论,难怪那陈顗难以招架。”
    而二程兄弟对此文的核心论点亦深表赞同,认为其坚守了儒家道统的根本原则。
    眾人看向陆北顾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敬重。
    此前他们只知陆北顾才学过人,然如今见其於国家大义、华夷之辨上有如此深邃见解,甚至能做到正面交锋让辽使退却,心中对其评价自然又高了一层。
    而阁內气氛,也因这篇即兴而成的《正统论》以及辽使的仓皇离开而变得热烈起来。
    眾人纷纷向陆北顾敬酒,称讚不已。
    其实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祝贺,更是对一种理念、一种气节的认同。
    陆北顾对敬酒来者不拒,但也未因眾人的讚誉而显骄矜之色。
    他心中清楚,这篇文章与其说是驳斥辽使,不如说是对自己心中信念的一次阐发。
    经此一事,他更加明確了自己未来仕途的方向。
    ——要建功立业,守护这华夏文明的正统!
    喝完酒,陆北顾站在窗户前透气。
    虽然喝了不少,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看著窗外的夜空,心中甚至掠过一丝隱忧。
    陈顗虽是辽使,但其人並非莽夫,今日辩论他虽占上风,却也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辽国上层汉臣对华夏正统的执著追求,以及其背后隱含的威胁。
    大宋与辽国虽维持著表面的和平,並没有发生战爭,但意识形態领域的较量可从未停止过!
    “陆兄想什么呢?再喝一杯。”
    苏辙这时候端著酒杯走了过来,或许这时候只有饮酒,才能让他暂时放下对千里之外母亲的担忧。
    陆北顾回过神来,俯身拿起旁边的酒杯:“前路顺遂。”
    这话一语双关。
    “前路顺遂!”
    苏辙应和,酒杯碰撞之声清脆悦耳,仿佛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
    擷芳阁內的宴会直至夜深方散。
    陆北顾与诸位同年依依话別,自此一別,山高水长,再聚不知何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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