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她听到天边闷雷的声响。时远时近,忽大忽小,连绵不断。
    然而,雷只是响着,天地间却是非一般的平静。弱水之上,只挂着一轮毛月亮——分明万里无云,依旧看不清它的所在,只有一圈圈惨白的光晕,像腥臊羊奶般洒在黑黢黢的岸边。
    冷。
    浑身发冷。
    调转视线,水下也是黑乎乎的,她似是坐在一叶小舟上,虽无执桨,小舟仍是执着地往某处飘去。
    远远的,一道尖顶戳开了天,那是一座悬灯古塔,昏昏沉沉。
    丝丝缕缕的声音,自古塔之上传来。捻弦声,笛子声,板胡声,似乎在过门。有人吊着嗓子唱戏——
    愈发近了。
    徐行坐起身来,凝目远望。透过昏沉的灯火,她看见一道被吊在高台上的身影,不断随风摇晃。
    “啪嗒”声一下连一下。余光之中,她的鞋滚落在一边。
    她下意识用脚尖去勾,鞋仍是那双鞋,却怎么也穿不上,塞不进,一次次地落下。
    白花花的月光照在脸上,徐行蓦然想到,曾有人说过,撑船的人叫船家,每日出工便用桐籽膏涂脚,久而久之,脚底板上生了一层壳,比鞋底还硬实。
    这种人是不必穿鞋的,就连上岸也是不穿的。因为脚比一般人还要宽厚太多,想穿也穿不上。
    除了这种人之外,还有一种人,也是永远穿不上鞋的。
    徐行微微倾身,看向水面中的自己。
    水波静谧温柔,倒映出一个浮肿怪物。颜面膨大,眼球突出,是寻常人的两倍那么大。
    她是一具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或许它也和她一样不知道自己已经腐烂了,还在这里听着无休无止的戏曲,随着静水幽幽漂流。
    “……”
    徐行再一次睁开眼时,仍是相同的场景。不过,她几乎是一瞬就知道这里才是“现实”了。
    因为神通鉴正在以生平最大的声音鬼吼鬼叫:“徐行!有鬼啊!!你快看,有鬼啊!!!”
    徐行早已明白它这没鬼也要叫出鬼的德性,只觉得肩头酸软,八风不动地仰躺着道:“鬼?哪呢?”
    神通鉴:“背后!!在背后!!!”
    徐行:“背后正贴着船呢!还是你说水下?得了吧,人家不惹你,你就别惹它了。我们这的鬼讲究冤有头债有主,又不会随意对你做什么。”
    神通鉴急道:“我是说卜白秋背后!”
    什么?还有人在?
    徐行一个鲤鱼打挺,才发现头前站着一个撑船的。卜白秋正直立着不断拨水,月光下,她肩旁仿佛烟尘般坐着一个人影,黑发红衣,头发飘散,有一种奇异香味传来。
    再一看又没了。
    徐行迟疑道:“这看起来,怎么有一点像……”
    神通鉴:“我就说是了!!”
    卜白秋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闻她醒来,便轻轻道:“没受伤吧?”
    “身上没受伤。”徐行面不改色道,“心里很受伤。”
    “……”卜白秋万万没想到她刚醒来就说这种话,不由一哽,很快便装作没听到似的,道:“你的同伴应该也都进来了。不必太担心,迟早会见到面的。”
    这船小得很,能承载两人实属不易。既然有人撑船,徐行也便将小腿随意靠在船沿之上,小臂撑起脑袋,把目光往四处放放。
    那“移形换影”奇阵被撑爆了,在其中的所有人都被传到了不知何处的陌生地界,不过想来卜白秋和鬼市之主勾结这么紧密完备,应当早也定下了此处为何处。
    这四处水面之上,此刻飘满了木舟,都是些紧闭双眼的陌生面庞,似是还沉浸在噩梦之中,眉头个个皱如麻花,看着竟然有些好笑又可怜。
    徐行想起什么,将手抬起,在月光下观视。五指并不浮肿,暗含劲力,腕间那只小银鱼也直挺挺紧闭着眼,不知是不是死掉了。
    徐行戳了一下它尾巴,它反应极大地躲了一下。那应该是还没死。
    卜白秋道:“你不问这是什么地方吗?”
    徐行于是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手上的桨轻轻一推,水波微动。卜白秋平铺直叙道:“此为‘黄泉’。”
    “……”
    沉默间,徐行缓缓道:“我早知你有问题,想着你长得很善良,把我带到哪也随你便了。但怎么一下就变成我殉你了?我们虽然一见如故,但关系应该还没这么好吧!”
    “谁说你死了?”卜白秋沉沉望天道,“黄泉鬼域中,只有三种东西。人,死人,活死人……”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睛又看不见,遂这个动作应该起到一种烘托氛围的效果。徐行很白目道:“嗯。挺押韵的。但外面不也是?你的意思是,妖进不来?我看不是吧。那我现在究竟是怎样?”
    “……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卜白秋真想一桨把她拍到水里,半晌,才收敛了火气,道:“你可知何为‘三花聚顶’?”
    徐行正色道:“我平时不打麻将。”
    卜白秋:“谁跟你说麻将了?!”
    徐行抖机灵未果被拍下去,在黄泉里吐着泡泡奋力游了半路,上来时真是老实到判若两人。她跟神通鉴道:“为何这些人都不懂我的幽默……”
    神通鉴:“你也不看看这是适合幽默的时候吗??”
    话不能这么说。越是困境当前,生命攸关,就越要笑得大声。死已经够倒霉了,哭丧着脸死岂非倒霉加倍?
    言归正传,“三花聚顶”是一个道家术语。所谓“精为玉花,气为金花,神为九花”,这三花又各自代指一个不同的部位,如修炼大成,则能将三花汇聚于泥丸宫,在昆仑门派中,这种境界可称“坐忘我”。
    其实昆仑门派的境界很多,但徐行看了就忘,压根记不住。她只能分出“很厉害”、“一般厉害”和“菜鸟一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吧?谁有闲心记这个那个。
    水能通阴,这儿原本可能只是片寂静的湖,但就像所谓三花聚顶一般,在缓慢的年岁间,可能仅有一瞬,如此巧合地,鬼域、水域、森罗鬼市之间,阴阳夹缝形成了。
    徐行颇有兴趣道:“是你算出来的?不错,不错。也太厉害。”
    她一身湿漉漉的,倒也不恼,反倒趴在身边,时不时百无聊赖地拿石头打水漂玩。
    “只要黄泉鬼域在附近,我的力量便会加强。”卜白秋简洁道,“我二人毕竟力量来源不同,不能归为一谈。”
    徐行“喔”了声。
    她不追问,卜白秋反倒不习惯了,“你怎么不说,这终究不是正道,劝我住手?”
    “说笑话。正道邪道,谁定的?”徐行笑道,“人和妖用的自然之力,你用的幽冥之力,分出哪个正统不正统么?你好歹当真能见到鬼,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借你用。我们可从没问过老天愿不愿意呢!”
    亏她还是穹苍的。一嘴歪门邪道,还很有道理的样子。这话说出去,小心明天就给师尊打断狗腿。
    卜白秋却心神一定,长长叹道:“唉……”
    “所以,现在可以说了么?”徐行奇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若这里就是黄泉鬼域,徐行还当真没有来过。只是按照一般来说,黄泉过后,便是望乡台,再过后,则是森罗宝殿,还有枉死城此类,也不知具体是何布局。
    但她也知道一件事,活人待在这里太久,肯定是回不去的。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徐行没有看见梦中那座阴森又连绵的高塔,反而看到了彼岸。一道黑漆漆的大门,黑漆漆的天气,仿佛触手可及的一切事物都是冰冷的。
    卜白秋身上的光芒愈发强大,原是从下颌处亮起的。她的舌面上,有一个七星形状的刺青,边线已然模糊了,看不清究竟内中绘的是何种符咒,但徐行越看这刺青,神智却越发抽离,只闻她说话的声音在耳畔回荡。
    “记住。”
    “其一,此处无鬼神。”
    “其二,逢人不说死。”
    “其三,天亮前离去。”
    “……”徐行道,“这儿哪有天亮?”
    卜白秋道:“把山推倒!”
    身一轻,眼一黑,人便进了门前。徐行心中只想,有朝一日自己若是强了,定要先把这群热爱猜灯谜的人给先挂到墙上晾足九九八十一天……
    -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门内场景并不是并着排的惩戒地狱,也没有四处驱着鬼魂的阴差,这街道尚算宽敞,四处竟也热闹,看上去仿佛寻常村庄景象,真是非一般的祥和。
    徐行放眼过去,不仔细看都分不清哪个死人哪个活人。除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类型,是真的很难分辨。不过卜白秋费了大劲搬过来几十个修者,按理来说这会儿也到了?
    就在此时,眼前“哇呀呀呀”几声,路中众人……众鬼霎时闪开道路,一惊一乍道:
    “又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张三又在追李四啦!!”
    徐行鬼的热闹也照看不误的,立刻伸长脖子过去,果然看到一人气急败坏地追打另一人。只可惜被追那人跑得太快,转瞬间拉出不少距离,后方那人见势不妙,霎时取下自己项上头颅,如橄榄球一般朝前方团团掷去:“你要死!你还跑?!”
    前面被打得一头栽地上,怒道:“你有病是不是??老子早死了!!”
    他爬起来继续跑,那人捡起来自己的脑袋要继续丢。顷刻之间,有条子鬼过来了,怒目直视道:“我警告你!把手里的头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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