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玄真子的耳背就已初见端倪了。
    不过,尽管十分欣赏卜白秋的胆识,她还是没有收她为徒。不是玄真子不想,是玄门中人有许多规矩要求,其中有一点便是卜白秋不可能答应的——
    “一入灵境,便少见红尘了。”玄真子慢吞吞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八卦阵,道,“熬多了资历,才能下山当‘监查使’。”
    卜白秋蹲在她身边,像小鸡蹲在母鸡的羽翼下,没有专心听讲,而是斜眼去觑人眼角的细纹。玄真子知她心不在焉,并未出言呵斥,只轻巧地拿拂尘点她一下。
    她只是觉得很神奇,那沟壑一圈一圈,代表着广博的阅历和成熟的生命,细细密密地包容她野蛮的浅薄。卜白秋喜欢这样的纹路。
    “既然你不愿离开她……”玄真子仍是用平缓的语调道,“贫道不日还要南下,教你几招不难。只是,你要发誓,不得用这些来坑蒙拐骗,更不能用来害人。”
    卜白秋满口答应道:“好好好!是是是!这当然了!”
    “好。”玄真子仰头念了几句神秘咒文,忽的道,“老天,可否记住了?此人一旦违背,将受十雷轰顶之刑。”
    卜白秋一下子脸色比屎还难看:“……”
    玄真子起身道:“玩笑话罢了。你若用它来行侠仗义,那是贫道眼光好。若用它为非作歹,后果贫道也一并承担。来吧。站起来。”
    昆仑一向如此,成也如此,败也如此。整个门派所有的清规戒律都只对自己,不约束他人,纪律极为散漫。年轻一些的门人还有壮志下山来当什么监察使,再老一点的就自开峰头沉迷炼丹了。
    这样看来,玄真子前辈都算是事业心很强的了。徐行心道,昆仑现在这任掌门命长得都快老糊涂了,连哪个长老还在世都不知道,难得聚起来开一次会,花名册跟死亡笔记似的,读一个没一个。
    神通鉴:“……”
    幸好这种话徐行一般只放在心里说。要是说出口给人听到,功德又要告危了……
    那边的小课堂已经开始了。玄真子缓缓道:“首先,贫道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修行的最高境界,是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身体暂时还做不到,嘴上也要做到。”
    卜白秋道:“这有什么用吗?”
    玄真子:“这样你会显得极为不靠谱。那么,很多事就不需你来做了。”
    卜白秋:“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卜白秋自此多了一位老师。傲竹教她诗词歌赋,玄真子教她拳脚道行,各司其职。托玄真子的福,傲竹能活动的范围大了一些,终于不用解手时都只能靠背身来回避了。偶尔卜白秋出去一趟回来,会看见玄真子在慢吞吞给傲竹烧各种口味的符水喝,傲竹不可置信道:“这什么味道?”
    “喝吧。这是为你好的。”玄真子其实看不见她什么样,只能依稀察觉到有一个存在。她慢慢道,“养生符水,这样你忘的会慢一些。”
    傲竹皱眉道:“养什么生?我早都死了!”
    玄真子有事要做,离开前日,她将卜白秋单独叫来。天黑黑,半点星子都没有,卜白秋一声“师傅”没叫出口,便听玄真子心平气和地说:“尽快让她走吧。”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了。
    卜白秋茫然道:“为什么?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难道觉得她有哪里不好??”
    现在的确是很好。可人心易变,更何况早已非人的鬼魂?卜白秋是个对风水术数不通的半吊子,她根本不理解“鬼靠执念存活”是什么意思 。鬼在世上徘徊,随着时间流逝,要么执念变淡消失,要么执念越发深重,三魂七魄中属于“人”的部分逐渐消失……她会变成一个满心只有复仇血泪的烈魂,到时,什么感情、什么怀念,都是笑话一场。不如趁着时间尚早,送她回到应去的所在。
    “可是……”卜白秋不相信,她迟疑道,“我发过誓了,会帮她报仇的。报完仇了,她再去……也不迟啊?”
    这完全是推脱之辞。她说要报仇,现在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傲竹一日不告诉她,她便像老鼠偷油般偷得一日,在山般的重担下隐秘奔逃。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真自私。
    玄真子难得皱眉,似是想问清楚,但知道誓已出口,天理既成,半晌还是叹了口气,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这交易太模糊了。说是“报仇”,要将仇人怎么样才算是报仇?断手断脚够吗?杀人偿命够吗?死无全尸不够,千刀万剐够不够?粉身碎骨够不够?成或是不成,只由对方一张嘴决定。更何况,傲竹不知仇人是谁。
    誓言为契约,这和阵法有些相似之处。阵法是对天发誓,以求灵力,誓言是对人发誓——唯一庆幸的是,傲竹的性格傲气,不会真舍得卜白秋为难,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力量并不算强,若是做不到,反噬也不会太严重。
    罢了。昆仑一向不喜强求,她看了惴惴不安的卜白秋一眼,心想,坚持个三年五载应当不成问题,若是之后出了篓子,她再来解决便是。
    卜白秋于是道:“师傅。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玄真子收拾了行囊,道:“长宁府。”
    “……”
    这一年来,永定国附近制造了太多起神秘矿难,连带着其他地方也有样学样。昆仑本就沉迷炼丹,宗门财政都快入不敷出了,这下更是赔钱赔到快赤字,长老们就算是再飘然世外也坐不住了,才派了不少监察使下来暗中探访,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此刻的长宁府,已颇有现世风貌,叫花子都不敢往门前过,生怕多吸了一口气要赔钱。
    卜白秋个子窜的很快,前些日子,她用自己给人看相挣的第一笔钱为老太买了寿衣和棺材——时候到了,寿终正寝走的,临走前话有点说不清了,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傲竹握着她的手,她转过头,仿佛看到了什么,笑了。
    很多时候,人待在某个地方不走是因为根还在。根没了,去哪儿便都无所谓了。
    卜白秋来到首都并不是为了找玄真子,只是因为这儿看上去就很有钱。她初来乍到,先在大街上摆了个“铁口直断”的摊儿,挑了三个幸运路人骗完,于是有了身遮头掩面的神棍行头。
    “这怎么能算骗呢?”卜白秋站在一座尚待出售的小屋面前,叉腰道,“我说他们爱听的话,他们给我钱。两全其美啊!”
    傲竹道:“这样说,我还得表扬你了?”
    她的笑意没像以前那般带着刺,柔和了不少。
    “那你倒是快表扬。等以后我更厉害了,就是说他们不爱听的话,他们也得乖乖给钱了。”卜白秋看着小屋,天马行空道,“都说首都寸土寸金,也不知这小屋要多少金银才能买下来。到时候,我给你准备一个房间,里面放八张供桌,每天供什么都不重样!上边的香得像长明灯,雇人专门看着不许断……”
    亲祖宗都没这待遇。骗钱不是长久之道,傲竹刚想说两句,压一下这丫头快要飘起来的尾巴,就听长街尽头,马蹄声笃笃而来,旗帜跟着风猎猎飘扬。周围人隔着很远便纷纷闪避,只敢嘴里不干不净地啐骂几句,声音低得像蚊子挣扎:
    “郑狗又出街了!”
    “前些日子在醉乡楼一掷千金,也不知用了谁的人命钱?”
    “什么矿山?人山!”
    “驴粪蛋子表面光。人家表面上可清白得很,怎么查都查不出毛病。”
    什么人啊?这么招人嫌?卜白秋探出脑袋,看见那辆马车旁若无人地停下来,小厮撩开门帘,从中踏下来一个人。还是那般春风得意的脸,那样温文尔雅的笑。很遗憾,郑长宁非但没遭报应,反倒越过越好了。
    她还想看,就感到一阵细微的震颤。不像连着手,像是连着心,愤怒之情如浪一般朝她打来,卜白秋转头,头一次看到傲竹脸上出现这样恐怖的神情。她终于像一只索命的鬼。
    飞到天空的美妙前景破碎,那如山的重担还是霎时压在她肩上。卜白秋并未逃避,只是凝目道:“阿姐。是他吗?”
    傲竹:“……”
    卜白秋:“是他。”
    这是一场明显的蜉蝣撼树,但沉默即是答案。卜白秋尚未坚硬的心感受到了害怕,她像是在说给傲竹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就像将她的执念窃过来一部分,重新挂在自己的身上:“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我会杀了他,绝对会。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会杀了他的。一定!”
    矿山,她死在矿山里,连同着数千个无辜的冤魂,至今还在被束缚着,久久不去。
    去灵境要玄门中人帮忙?卜白秋一个孤儿,根本就没有门路,更何况,永定国内,郑王爷一手遮天,任何人要出境都要经他同意。最重要的是,除了傲竹这个奄奄一息、常人看不到的鬼魂,她没有任何证据。
    常人说“坏事做绝”,郑长宁真是将这四字贯彻到了极致。他狠辣、无情,踩着人上位的下一刻,便是将自己垫脚的石头踢进河里。他不跟任何人合作,也不给任何人把柄。只有“不知情”且“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在他身边是安全的,只要符合任意一点,那结局也只分早死和晚死而已。
    越不在乎别人性命的人,反倒越在乎自己的小命。就算卜白秋真的跨越过层层障碍,将这件事捅到上面,并让玄门确信此事。抓到了,还要上报审判……在这些时间内,替死、假尸、逃跑,郑长宁有一百种办法能保命脱身,继续过着从前那样穷奢极欲的生活。
    “我要混进长宁府。”卜白秋喃喃道,“要先换一个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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