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之人,眉眼如画,颇为秀致,在徐行抬目看他之时很轻巧地错开了视线,叫了声“师傅”。他生得一副柔和慈美之相,身子却一看便是个武僧,不知在何处受了伤,臂膀处不得着衣,用白布仔细地束起,血色自下面隐隐透出。
    但或许是因为练得太结实,不慎将那白布崩开几条微不可见的小缝,徐行正要找人,视线自然率先注意肩头。即便是她,也是看了许久,才看出那的确是一颗小小的红痣——说是“红”,却黯淡得全无艳色,看着和黑无甚区别了。
    观真首座老眼昏花,竟没注意到。也是,任谁也不会随便盯着人肩膀看的,徐行面不改色地将目光收回,拈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首座,从前并未见过你这徒弟啊。”
    观真道:“他向来在外云游,是收到老衲传召令才急急赶回。”
    徐行与他点到为止地彼此行礼,并未交谈。正如观真所说,了悟果然是旗帜鲜明的守心派,时至今日,一些僧人都不落发剃头了,他仍是一丝不苟地剃得干净,头顶烧了九个戒疤。
    在此时的少林,戒疤已代表不了任何身份地位了。“燃香于顶,指为终身之誓”,意为虔诚笃定,绝不还俗。
    六道要找的人,竟是这位了悟。真是巧之又巧,一找便找到了当下时局的关键角色?徐行可还没忘,六道提出的条件不是简单的“找到姓甚名谁就行”,而是要将此人带出来,和她见一面。
    对,不管是坑蒙拐骗,还是生拉硬拽,总之她要亲自见到活的、喘气的人。就是见到之后此人还会不会喘气就不一定了。
    要找人,非爱即仇。徐行尚不知究竟是哪一种,于是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茶杯,来回几句话的时间,险些把了悟生平都掏了个一干二净,然而,最终却得出了第三种答案。
    不认识。
    了悟小兄弟出师后便径直去了西境,和黄鼠狼打了几条街的交道,遇到的灰族寥寥无几,更全然不知族内改朝换代之事,也就是说,他压根不知道六道其妖。
    徐行琢磨道,佛祖在后边看着,再没良心的人也不至于说谎吧
    了悟:“施主一直这般看我,是从前听过我名字么?”
    徐行毫不羞愧道:“没有啊!”
    “……”
    又和观真闲话家常了一阵,徐行无聊得快长蘑菇了,终于能可脱身。老和尚罗里吧嗦一大堆,凝练一下便是一句话能说得完的事:了悟方回宗门,根基不深,掷愿亭之事他需立功,徐小友你正是闲着帮忙照看一下,阿弥陀佛。
    她踏着晚霞走出宗门时,满眼红墙金瓦,皆闪着烁烁微光。仙鹤乖顺地蜷着脖子待在通天梯旁,徐行登上法器时,寻舟已醒了。
    他长发散落,背对着她,正在缓慢地梳头。苍白的手执着木梳,青丝像水一样缠过梳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徐行忽的感觉唇角有些发痒,她近了几步,很不客气地伸手将他刚理顺的头发挽起来攥了几把,又乱了。
    “走吧。”徐行脑袋发胀,“回去定然又要听到什么坏消息了。”
    寻舟不经意道:“不等那个人了?”
    徐行道:“不等。他本就和我们不是一路。”
    仙鹤振翅,将少林甩在身后,徐行给六道发去灵信:【人已找到,位置发我。】
    对面回的也是相当语焉不详:【何时?】
    徐行:【十五日后。】
    六道:【当真?】
    徐行:【我向来以诚待人,不信你去问好人难当,他会替我背书。】
    过了一会儿,六道那边发来一串地址,笑盈盈道:【好。若失信,庄乐山的脑袋我先收下了。】
    徐行挠头道:“啊呀。我开玩笑的,她怎么还当真了?”
    神通鉴道:“我看你本来就认真的不得了吧!!”
    窗外风景依稀,徐行斜斜倚着,指尖漫无目的般摩挲着野火的剑锋。她已逐渐习惯了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躯体,不再动辄将自己划出数道伤口了。一只飞鸟自半空唳叫,盘旋而过,她看飞鸟,寻舟看她,少顷,徐行没转头,只道:“若是要不着痕迹地追踪一个人,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除非人死了。”寻舟道,“否则,摆脱不了。”
    他的发丝被徐行揉乱,便不再梳理了,他轻道一声:“看我。”
    徐行回首,见他发间点点萤火般跳动着幽幽蓝色,那蓝光像是有灵识似的,窥见附近有人的活气便往上扑。徐行伸出一指去接,光点落在她指上,原来是一朵舒展着茸毛的小花。再一个呼吸,小蓝花便没入了她的皮肤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却毫无所觉。
    徐行挑眉道:“进来了?”
    寻舟微笑道:“正是。”
    徐行道:“没什么感觉啊。”
    她说没什么感觉,寻舟自然要让她有一些感觉了。很快,徐行感到指尖它没入的地方有一股小小的麻痒涌了上来,不难受,像是一堆小毛球挤挤挨挨,又像是小猫的舌头舔了她一口。这麻痒的触觉自她指尖血液流动方向不断蔓延开来,很快便舔到了她的肘弯,徐行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儿很怕痒,当即一缩,正色道:“可以了。不过,这小玩意用来追踪,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
    看得出来,这便是所谓九重尊的“石花”了。只要没入血肉内,便是根系深种,莫说追踪,恐怕叫人浑身血液爆开也是轻易。
    寻舟一勾手,那莫名兴奋无比的小蓝花疯疯癫癫地自徐行体内溜了出来,不住跳动,他垂眼道:“不会。”
    徐行颇感兴趣道:“我好似不记得我教过你这招?你自己创的招么,有什么机缘巧合?”
    寻舟又是礼貌的微笑。他真是将徐行的假笑和突发耳聋这两大绝招学了个十成十。见他不愿回答,徐行也罢了,她虽笑着,笑意也未达眼底,像是有所顾虑。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也在斟酌着用词,像是怎么说都词不达意,因为用再巧言令色的言语去矫饰,本质仍是一样。徐行目光越过他苍白的脸,并不停留,心道,罢了,就直说吧。最直白、也最准确地说。
    于是她道:“寻舟,我要开始使用你了。”
    寻舟微微一扬眉,像是听到了什么世上最真挚的好话,竟真的低低笑了起来。黑发随着他起伏的胸膛微微颤动,他吸了一口气,将右手轻轻覆在胸口上,只答了四字:“甘为利刃。”
    -
    正如徐行所料,才过几日,那被杀的信徒就被清查起底,从前那些不为人知的恶事像是被大雨冲破了的堤坝,霎时涌得四处都是。先是从前有人揭露他不干不净的起家之路,原来是骗走了无辜之人一生的积蓄当踏脚石,又是被发现开仓施粥不过是做表面功夫,往里面掺水掺沙缺斤少两,而最令人愤怒的,便是他援助的那些小孩——此人自年轻时便有狎昵娈童之癖,又担心传出去影响名声,于是便从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孤儿下手,毕竟死了也无人在意,当真是丧尽天良,恶贯满盈。
    这还信徒呢,这不死人么?但凡一个稍有良知的人,听闻此人的事迹,都会拊掌赞叹一声:“好死!真真是死得太好了,老天有眼啊!”
    声嚣浩大,裹挟一切,徐行一行人按着六道所给的踪迹,果真找到了那位原属于白玉门的操偶师。寻舟种下石花,寻隙而去,回来时,手上提着六七个血淋淋的人头。
    “皆是死士。”他道,“问不出什么,一旦被发觉便立刻自爆身亡。”
    “……”徐行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过,你告知我便好,为什么还要将脑袋带回来?也不要什么事都学师尊啊,人年少轻狂的时候真的会干很多蠢事的。”
    寻舟似是想起她吊儿郎当谈笑间气死长老的模样,很浅地笑了一笑,随后摇了摇头,将人头立在桌面上,手掌扣住其天灵盖。
    搜魂。
    不得不说,寻舟在外人面前不便出手,有很大缘由便是他的一招一式都太过歹毒,不很正派。譬如这搜魂看似简单,但要搜一个决意自爆的人的魂魄,那首先就要在其自爆之时精准地切断颈首之间的联系,也就是,率先断头。
    徐行不太知道一刀切断六七个人的脑袋是怎样做到的,会不会很像玩水果忍者。
    但总之,寻舟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眼底漫上一层浅淡的黑雾。
    这群负责“执行”的死士,竟然也不知道真正的操盘者是谁!几乎全是靠人传话,而传话者走出百里即化为白骨。就算偶尔几次会面,对方也没有真正露面,声音更是听得模模糊糊,像是入坠梦幻之境,却有种如影随形的威压感,醒来还是不敢动。
    当真是事事小心,处处谨慎啊。
    几日来,一行人多加奔波,不断奔走下,死人的频率终于缓下来了。少林也终于出手,了悟领头,一帮守心派僧人布下森严防界,对有可疑迹象的人群进行严密盘查。僧人们训练有素,人手一有增援,徐行这方的压力便也卸下不少。
    但,祸不单行。那背后的势力没有出手,反倒衙门中真正受理了一件新案。凶手很明确,也没有替自己辩驳,当场便定了罪——五个少年手持棍棒围殴将一人活活打死,原因竟是发现那人手臂上有“缝花”的痕迹!
    “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为首之人激昂道,“若不是该千刀万剐的大恶人,怎会被选中?!天不来收他,我来收他!”
    “平日里藏得再好,也不妨碍我早觉得他不是什么好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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