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语且轻且急,似是刚出口便要碎在风里,说者有心,听者亦有心,只是不是时候,再谨慎的真心都已不是滋味了,更何况那仅仅一瞬的偏移?
    了悟方说出口,似有悔意,他站在山门下,不再追进一步,只道:“对不住。”
    有风吹落黄叶,六道“哈”的笑了,笑声之中,苦涩有之,释然却居多。这一声,将拥堵心口数百年的郁气都叹了出来,她没有回头,摆了摆手,道:“没什么好对不住的。这样也很好。你该谢我,谢过了就好,我都记着。还有,多谢你告知我师傅的事情。”
    了悟指尖微蜷,他该劝她放下执着,然则喉间堵着,说不出口,沉寂中,六道轻轻道:“有缘再见。”
    所谓“有缘再见”,是亲手将缘斩断的批语,她当真未再有丝毫留恋,身影蓦的遁入土中,顷刻消失不见。
    “……”
    徐行在旁等了半晌,了悟还是那副有些失神的样子,气氛太凝重,搞得她都不太好开口问正事了。她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对神通鉴感叹道:“没想到竟还有我当别人电灯泡的一天。”
    神通鉴:“所以你现在知道别人看到你们俩眼睛有多疼了吧?!还有,后续呢?六道就这么走了吗?没有结果了?”
    “还有什么结果?”徐行道,“她自己也说了,这样已经很好了。情是死物,人是活的,再不舍也强求不了,若是实在可惜,给它立个墓碑悼念一下好了。”
    神通鉴嘀嘀咕咕道:“说得容易……”
    “你说得对。”徐行笑道,“人就是这样,永远只有嘴上说得容易。”
    不过,正因人是活的,之后的事,谁又说的准?
    “大师。回神了,这儿还有两个大活人呐。”徐行伸指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白目道,“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你不要以为六道真是正道栋梁了,她私底下违法违规的事儿没少干,只要你还在东境,说不准哪天还要亲手逮她呢。到时别手下留情就是了。”
    了悟这才看向她,苦笑一瞬,道:“徐施主也来了。只有你二人么?”
    徐行道:“其他人随后便到。”
    了悟一顿:“是来援助少林的?”
    徐行爽朗道:“是来抓我的。”
    了悟:“……”
    “当然你把他们留下来援助少林也完全可以,只要你敢下手留就好了。反正来都来了。”徐行大马金刀地将人往山门中一推,催促道,“进去谈进去谈。永正师傅,劳烦上茶!”
    静室门大开着,蒲团落在桌旁,簌簌漏风,应是他方才追得太急,无意见踢到了。一张茶几,徐行与了悟面向而坐,按理来说,寻舟要么坐在徐行身侧,要么坐在方桌侧面,然而,他三不沾地坐在了徐行身后一点的位置,了悟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徐行将剑解下倚在桌旁,随口道:“不用管他。”
    “抱歉,徐施主。”了悟垂眼,平静地开门见山道,“降魔杵,怕是暂时无法出借了。”
    徐行并不意外,嗯了声,道:“不打算交给穹苍了?现在这般基业,东境别的小门小派另说,若是峨眉真动了心思抢夺,只凭你一人,很难守住。”
    峨眉本就是六大宗中独缺一个圣物的宗门,比起其他五宗,实力声誉一向有所欠缺,有“凑数”之嫌。地位和穹苍的占星台差不多,十分尴尬。现在少林出事,峨眉自然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趁火打劫,若不是两宗的地理位置对角相望,要跋山涉水隐秘地聚众过来着实太难,现在了悟应当无法这么轻松地坐在这跟她讲话了。
    就算这东西只有了悟才能用,那便把了悟连人带圣物一起虏走也是同样,峨眉连自家掌门的死活都不管,怎可能管东境人民的死活。
    “交给谁也不能交给穹苍。”了悟道,“徐掌门不是对此事最了解的么?”
    看出来了?徐行眉一挑,颇有兴味的样子,身子往前倾了些,忽的右边伸来一只手,端着热茶正好挡在她桌前。
    寻舟极有礼貌道:“请用茶。”
    “死者复生,确实荒谬。但此事既发生在贫僧身上,没理由别人便不能。”了悟是个极适合交谈的对象,他话语详尽,从不故弄玄虚,吊人胃口,有什么便会马上说什么,“除了这把看似平凡的剑之外,还有一点,掌门露出马脚了。”
    徐行道:“愿闻其详。”
    “此前我还尚未恢复记忆之时,不知为何一直对穹苍有所兴趣,顺藤摸瓜查到了六道师傅之事。”了悟眼神微黯。不取回“溯洄”,他便不是观空,但取回“溯洄”,他便不能再只做了悟,“王前辈遗留下一张黄纸单,旁边还另贴了一张,因为字迹太过……在下印象深刻,如今才想起来,那与徐施主的字迹一模一样。能写出这样字迹的人,是不屑于伪装自己的。”
    徐行道:“我的字有那么丑吗?”
    了悟道:“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个鬼啊!
    “再通过上面写下的内容,不难猜测……”了悟神色复杂地看向正满脸无聊的寻舟,道,“这位,应当是九重尊吧。”
    徐行正色道:“你猜对了。不用保密,可以和别人说。因为不会有人信。”
    “掌门不必戏弄于我。在下明白,重活一世并非好事,受的苦依旧多磨。”了悟道,“我想你此番来找我,是想询问我穹苍记载之事吧。”
    一个青史留名,影响深远之人,为何能在三百年间被抹消得痕迹全无,仿佛从未存在过?这太不符常理了。
    “我得知的事情多半自师尊那儿听来,有些掌门你知道的内情,我便不多嘴了。”了悟道,“穹苍的第二峰,存放着穹苍千年以来的功法典籍和历史记载,曾有一段时间,连‘万年库’都归其管辖,是以地位重要,仅次于掌门峰之下。”
    “从前各自宗门的独属功法皆为绝密,不得外泄,但有一日,身为第一仙门的穹苍忽的发下指令,将穹苍剑谱公开,红尘灵境人人有心皆可修习,制出书籍玉牒的责任,自然落到了第二峰头上,也就是现今的天笔阁。”
    剑谱人人可练,有修为的和尚练金刚拳能将墙打烂,但没修为的练一练照样能强身健体,这个政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利好群众的、大公无私的、十分符合第一仙门风范的决策,徐行用脚趾都能想到,此令一出,红尘沸腾,定是人人疯抢,人手一本了。
    “我想……”徐行琢磨道,“既然去一趟天笔阁,那只拿一本剑谱走也太亏了。虽然穹苍此举不在扩大名声,但天笔阁若是将几本什么《歌颂穹苍》、《穹苍赋》给偷偷塞进去捆绑宣传一番,众人自认占了这么大便宜,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是。”了悟道,“不过,穹苍同时发布的书籍与剑谱无关,与宗门有一些关联,那是《九界史》。”
    徐行哈哈道:“果然。”
    如今穹苍五个掌门之中,只有二掌门天欲笔的位置来得太过轻松,他以为是自己文章写得好,再恰好碰上前一任掌门退位让贤,才捡了漏——但实则不是这样。只有天笔阁之主的人选是要牢牢把控的,因为其负责着所有书籍的编纂、改写、修正……
    不用三百年,只需一百年,所有人的记忆是完全可以被改变的。第一仙门想让历史是什么样子,就能让它是什么样子,没有的可以被编写,有的可以被掩藏,并且一视同仁——连历任掌门的姓名都能抹灭到空白,只留一个代号,这无情无义无倾向的纯粹模样,竟连峨眉都显得有人气的多!
    “至于万年库……”了悟面有难色,道:“师祖曾说,万年库起过一场大火,内中丢失了很多东西。丢失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但自那以后,万年库便独立出第二峰,特殊保护了。”
    徐行第一反应道:“不会是我烧的吧?”
    了悟否认道:“非也。那时掌门已死许久了。”
    徐行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她松了一口气,寻舟的心情却不大美妙,用指端轻弹一下那徐行喝了一半的小瓷杯,短促道:“追兵将至,我们该走了。”
    徐行起身,看了眼杯子。方才谈话,她甩开腮帮子狂喝,现下有点喝饱了,但又不想浪费,犹豫一瞬,那剩下半杯茶便进了寻舟的嘴,她啧了声,嫌弃道:“你也不怕长蘑菇。”
    寻舟笑起来。了悟不明所以,只也跟着站起,目光在二人之间转动,心虽有疑惑,却也不置一词,最后只郑重道:“我一直在东境守着,若徐掌门有何危机,可以来找我,我自当尽力。”
    “得了吧。你现在最紧要的是管好你自己。”徐行幸灾乐祸道,“虽说东境现在有六道和黄时雨帮衬着,但这两方毕竟不是明面上的正统势力,我看你得好好周旋一阵,有得忙了。对了,等会若是穹苍有人来问我去了哪,你就说我曝尸荒野了,有事烧纸较快些。”
    寻舟:“师尊。”
    徐行立刻改口:“说我死了。说我死了行了吧!喂,你再给我甩一个臭脸试试?”
    “……”真是个说话没把门的人啊,了悟哽了哽,将纷乱心绪
    压下,肃然道:“最后一件事。穹苍此番拒收流民,虽说在下能可理解,却总觉得意料之外。不是出于两宗关系考虑,而是……得不偿失,不是正确的决定,反倒像是在刻意挑动红尘与灵境之间的矛盾一般。”
    徐行将野火收回腰间,笑眯眯道:“真巧。我也这么以为。”
    了悟点了点头,重重道:“小心了。”
    徐行道:“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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