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随地乱叫之后,心中的憋闷终于褪去了些许,便心旷神怡地走了。
    阴雨连绵中,青莲台却是人气极旺。当时纵横碑获救之人多少还带了同伴前来,面熟的青衣武者前来接应,却发觉徐行身后少了一人,善解人意道:“徐道友,那位是今日有事,还是要稍迟来一步?席位先替他留着了?”
    “不必。”徐行道。
    师墨此次给她安排的坐席甚至更近了些,徐行大马金刀坐在那儿,刚忍耐完疯鱼甩尾,又要开始忍耐老头客套,真不知这分明没人在听的客气话究竟有何讲的必要。她一概左耳进右耳出,目光在诸多来人身上逡巡,却莫名发现其他人亦不怎么专心,还不少人在偷瞄她。
    徐行:“……”
    寻舟咬的地方可真够刁钻的,不疼,但伤口至少十天半月消不掉,她若是为了治这小伤吃了疗伤药,那对其他伤口尊重吗?不吃,又要时时遭遇目光洗礼,一副“贵宗真乱”的八卦神色,真正烦得头疼。
    那边,师墨终于沉沉道:“再次劳烦诸位前来,实在对不住,但是,此事非同小可。”
    众人自然洗耳恭听。这玄谈会,本就是要聊正事的,但多半都是宗主召集麾下幕僚商谈要事才叫“玄谈”,在场众人浑然不觉青莲台已将自己当做幕僚,反倒更觉亲切,一个劲的道:“府主当说无碍!”
    “此前峨眉之事,一直未有下文,李掌教亦非会对举动做出解释之人,是以师某心中不曾安定,直到昨日,方才收到武者拼死传来的消息。”师墨沉痛道,“近来峨眉之人屡屡穿过边境,进入昆仑,行踪却颇为隐秘,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暗中诛杀我青莲台的门客……迄今为止,已死了十六人了!”
    他话语方落,台间便缓缓升上一人的遗体。那人面上仍尤带微笑,一副亲和之态,这神情在死时骤然停滞,心口处微微泛青,正是峨眉常用的毒袖箭所至。
    死者是青莲台的医修 ,近日众人时常与他打交道,皆对其十分熟悉。看他这般情态,都能想到他是如何死的了——本想替人诊治,结果那人不由分说暗器直射心口,他医术不错,修为却低微,霎时一击毙命。
    素不相识,却下此毒手,着实枉做人也!这一消息倏地激起千层浪,众人群情激奋,怒道:“究竟要欺压人到什么地步?!”
    “对我们下手,还算得上一句技不如人死也罢了。恃强凌弱,对武功平凡的医修也下得去手,根本是畜生行径!”
    “莫非是李佩记恨青莲台坏她毒计,才行此报复?!”
    群涛般的怒声中,师墨面带愁容,看着门客的尸首,叹道:“峨眉不救人,只复仇,这规矩师某在出手前便明白,想来也的确是我那几只鸟儿将峨眉三人推入海中失了性命,李掌教将这血仇算至师某头上,也是平常。”
    “平常什么平常?”有人听不下去道,“难不成只容峨眉杀别人,不容别人杀峨眉的?!”
    徐行眉间一动。
    正是如此。
    峨眉向来不惧人质胁迫,但谁杀的人,必当会遭到仇杀报复。就是如此不讲理,就是如此霸道!
    与昆仑的满地珍宝药材不同,峨眉地处荒山之中,四面皆是鸟不拉屎的悬崖峭壁,若是不够狠毒,根本无法立足。只是,峨眉再不讲理,贯彻的原则也是“杀人人杀”,也就是说,李佩真要替心腹报复,也该径直找到师墨头上来,压根没道理去迁怒毫无关系的门客。但此刻众人心中极为不平,这怪异之处根本没人发觉,就算有人发觉,也不会说出口。
    话对还是错不重要,是不是众人想听的话才重要。
    眼看着大家都恨不得提刀而出,师墨四两拨千斤般的安抚几句,话锋一转,又道:“但这并非师某此时召集诸位前来的意图。峨眉目标明确,便是要对青莲台相关之人下手。各位近来因纵横碑之事与青莲台走动颇多,关系密切,虽尚未有端倪,但难免要提防峨眉是否会无情牵连。各位都是少年英豪,前途无量,若在此折了实在可惜,师某在此恳请诸位,不必替府上出头,更不必冒着风险去诛杀峨眉之人,这便是此次玄谈会的第一个目的了!”
    这是何等感人肺腑、舍己为人的话语!感性一些的人,当即都要热泪盈眶了!这要是真的答应,岂不是成为天底下最忘恩负义、最冷血无情、最不是东西的畜生了?
    小将看得焦急,对徐行传音道:“人心全被他收拢去了,这般下去还得了?”
    “无碍。”徐行道,“出了这扇门,该练功的练功,该吃饭的吃饭。就算在这里说好要一起把峨眉尽数打到天上去,真遇到了还是自己小命要紧,是有影响,但不多。”
    “诸君,我有一个问题!”
    一人站起,众人不由侧目,听他不解道:“纵横碑事变之后,我回去细思良久,才发现,峨眉的目的并不是取我们的性命,而是冲着毁坏纵横碑去的!她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一个人行为处事,总要有个动机。其余人思索片刻,另一人试探着道:“纵横碑自无尽海所生,是天生异宝,莫非其材料对峨眉有大用处,此时好不容易才浮出海面,她要拆下带走?”
    “不对啊……以那暗器连发的频率,再上好的材料也容易千疮百孔的。”
    正在众人绞尽脑汁苦思之时,人群之间,蓦然传出一声冷笑。
    冷笑之人,一身武服短打,无论是略显陈旧的衣着,还是背上颇多缺口的弯刀,都能看出他的手头略为窘迫,至少并无背靠宗门,没有薪水俸禄。他搭着双臂,极为挖苦地道:“事到如今,你们竟还看不出那贼厮的真正目的吗?”
    在场之人,谁又是可以任意挖苦的。立刻便有一人道:“你要说什么,你便说是了。集思广益,你又不是李佩,焉知她想干什么?”
    “我这样说比较容易懂。”那弯刀男子站起,侃侃而谈道,“我问你们,纵横碑最为浅显、也最为特殊的独特之处是什么?是它见识多了百家之长,能可将众人依修为武力分别排序,并且这排名,我们都是认同的。就算一开始排高了还是排低了,都能迅速更改——最重要的一点是,纵横碑可没有私心!”
    “什么‘秋水剑客’,什么‘天下之师’的,名号一听都响当当,这些人哪个不是从六大宗里出来的?宗门为其造势,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又知道他们究竟有几斤几两,肚子里有多少能耐?”弯刀男子道,“不说别的,先说穹苍!好意思将那天欲笔设成第二峰之手,他笔一挥写的天花乱坠,次日书册典籍立马不要钱似的整个九界发放,莫说他在里面颠倒黑白,哪怕他在里面写屎吃起来是甜的,说不准都大把人信!那狗屎一样的百人共诛令不也是穹苍发出的么?”
    一开始还有人想反驳,被噎回去后,皆默然不语了。
    徐行也不知想反驳什么,这弯刀男子非要这么举例的话,难不成要说“我吃过,我知道不甜我不信”么。
    “再说近的。无极宗以白孔雀自比,什么阴阳调和,什么清白天地,那少宗主林朗逸是不是个百无一用的草包?若不是顶着这个会投胎的少宗主名号,谁都不敢杀他,这草包能活这么久,有这么大的美名?”
    说到此处,立即有人去找林朗逸,却发现他今日缺席,并未前来玄谈会,顿时心中恶感更甚,想来他被师墨救下一命,如今却人影不见,就算是草包,也是个忘恩负义的草包,同为六大宗,说不定正和峨眉那掌教在密谋着要如何迫害青莲台呢。
    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弯刀男子看来对六大宗积怨甚深,张口酣畅淋漓便是一通骂,无极任人唯亲,峨眉畜牲扎堆,白玉无情无义,穹苍尸位素餐,就连玄素喝药竟然用琉璃杯而不是瓷杯都被拎出狂骂一通其生活作风大有问题,看上去病怏怏的,说不定私下里玩得多大才身体虚呢!
    唯二没有被波及到的只有少林和昆仑,一个是已不成气候,再说破戒僧什么德性早都被人骂烂了,无需再多重复;另一个则是玄真子在场,好歹是个前辈,遂略给几分薄面。
    徐行心道,再如何也不能造人那方面谣言,太没品了,再说了,玄素早出晚归,日日在掌门殿值守督办公务,能和谁玩,抽空自己玩自己吗?
    神通鉴咆哮道:“你也没好到哪去吧!!都叛宗了就放过他行不行!!”
    嘻嘻。
    喷完口水后,弯刀男子指着纵横碑所在的方向道:“你们还不懂么?此碑的存在,便是对他们权威的挑战。究竟谁强谁弱,孰轻孰重,全都摊开在天下,看得清楚明白了,我们还怎会被那些扶不起的阿斗蒙骗?又何须对这六大宗趋之若鹜?这碑才出来几天,峨眉就坐不住了,啧啧啧,什么狗屁六大宗,真是好大的官威啊!恕我直言,这等宗门,就算求我去,我也是绝不肯踏进的。”
    这一番话可是真真说到人心坎上了,这么看来,他推测的多半就是事实。众人被煽动得心潮澎湃间,忽的有一人极煞风景道:“可是雅刀兄,你不是半月前才未通过穹苍的选拔,才来昆仑要碰碰运气的吗?”
    众人簌簌看去,说话之人是个满脸真诚,眼神纯澈的音修,腰间佩着一管玉萧。她坐得离徐行极近,就在徐行右手后方,正是上次宴会也在偷看徐行的小散修之一,寻舟的位置空了出来,她倒机灵,立刻见缝插针地屁股坐上,乐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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