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眼前陡然挥去一层薄雾,紧接着又是无数心念纷至迭来,徐行拔剑瞬间,“师墨”兀然停住了动作。
    他仰头看着昏黑的天际,喉间滚着令人根本听不清的含混话语,低低道:“我……这么强……了……”
    随着识海
    翻涌,无尽海岸边那些妖人竟开始了异样的躁动,原本踟蹰在岸边的怪物一个接一个地踏入水中,沉入海底,但一浪跟着一浪,一波跟着一波,后方的妖人踩着前方转瞬间沉水的脊背,往纵横碑上逼近,一时间,眼珠灰白的人头随着海浪一同此起彼伏,瘆人至极。
    虽然知道以无尽海的广阔,妖人就算源源不断也绝不可能很快就抵达此处,但纵横碑上有大变活人失心疯的师墨,要逃就要面对层层叠叠的妖人群,这下真是“腹背受敌”的完美诠释。怜星将断刀插回背后,右手扶住软垂的左手,又是喀嚓一声,骂道:“接歪了!”
    一情况危急,她就越口无遮拦,换月听到脏字,眉间不着痕迹地抽了一下,望向那头的师墨,惜字如金道:“走不了。”
    怜星一脚踹开慌不择路四处乱跑的人群,皱眉道:“当然了。要往哪走?看这数量,整个昆仑的妖人都堵在这了。一不做二不休,正好把碑劈了。躁动维持不了多久,先耗他!”
    不必她挑明,换月已准备好了。她面沉如霜,将自己腰间的长剑抽出,只是,二人现在一个重伤未愈,一个兵器两断,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合招,能发挥出的实力不过寻常的十之四五,牵制已是冒着性命危机,更别提要杀了!
    两人说话间,李佩一挥袖袍,已然暗器连发,招招往要害残杀,师墨周身血流如注,淌出来的血迹中混着点微妙的紫金,蜿蜒在暴突的青筋上,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瞿不染道:“掌教——”
    换月道:“找一找秋水在哪,你二人先走。”
    瞿不染道:“她——”
    “闭嘴。”换月冷冰冰道,“你以为白玉门还剩几人?”
    “……”
    瞿不染不言,转身没入纷乱人群中。林朗逸看着母亲侧脸,心中不合时宜地有些困惑。这要放在往常,怜星少说都要冷嘲热讽几句“其他人都弃暗投明了”、“不若改名叫百魔门”云云,此刻却一言不发,神情凝肃。
    师墨体内两股不同的妖血正在沸腾一般缠斗,一方泛紫,一方藏火,两者拉锯,谈紫额角缓缓淌下细汗,近乎是竭尽了全力,才将他再度僵硬地拉回石碑之下一步。天妖之威通天贯日,哪怕只是千年之前的一丁点血液,都令谈紫感受到来自脊背的无端战栗,皮毛倒竖间,他竟有些哑然失笑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不是狐血刺激,师墨如今也不会变成这般不受控的模样,他和徐行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误不误倒没什么所谓,活得够久了,性命分一些出去给二位恩人并无大碍,只是想也知道,现在徐行若出了什么差错,等那条活鱼回来,他下半辈子恐怕再无宁日,头发永远都要离头皮二尺那么远了……
    乱成一锅粥了,神通鉴看着师墨不成人形地朝着徐行看来,胆战心惊道:“徐行!现在怎么办?!跑?打?打得过吗??现在三个大宗的掌教都在这里……玄真子也在,要是全军覆没就完了!!”
    “不着急。”徐行盯着微笑的郎无心,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思间,唇瓣有些发干,“我说了,没打算让他活着下去,他就不会走出这里。”
    小将推着徐青仙四处乱钻,期间不慎被刀剑划到数次,险些连人带武侯车都被踩成煎饼。连无极掌教都抗衡不了他两招,其他人只要还没活腻自然作鸟兽散,宁愿冲杀进妖人群中,或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都这般混乱了,徐青仙竟然还是连自己下来走一步都不肯,安如山道:“师妹呢?”
    小将额角青筋暴起道:“你眼睛明明已经好了吧?!就算暂时没恢复完全,但总看得见路了吧!快拔剑!”
    徐青仙稳稳道:“不是现在。”
    小将真想撒手将她推到海里去醒醒脑子。徐行的身影已在人影交错之后,她正要开口,遽然山崩一般怒鸣,百兽忽现,高高低低的咆哮声中,熟悉的阵法在这方海域中缓缓攀升,金光爆闪,严丝合缝地拦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去路,将诸人和怪物全都关在了阵法之间——正是尚未露面的阵手羌笛。
    徐行猜测的没错。破坏阵法转移仇恨,正是他混淆视线的拿手好戏。
    与此同时,岸边沉浮的赤冰石骤然增多,在海中发着粼粼白光。只是,这赤冰石,修者能踩得,本是修者的妖人又为何踩不得?前赴后继的妖人踏着前方的死体,在怒吼的野兽和疯狂的电闪雷鸣中,一股甜腻的异香弥漫,第一个妖人最终踏上了石地。
    徐行上一次闻到这股甜腻的香,还是在宗楚仁的美人阁中,这应当是一种能让人筋骨酸软昏昏沉沉的慢性毒药。
    徐行都不知该赞她是有魄力还是青出于蓝了。李佩当时试图溺杀百人,哪怕是做戏,也只敢挑选身价背景渺小无甚靠山的散修游侠,她这一手,倒是一视同仁,正如神通鉴所说,若是怜星、换月、李佩、玄真子被一齐困杀在此处,接下来灵境究竟会混乱成什么模样?
    郎无心最后重复了一次:“义父,快住手吧。”
    师墨却无论如何也住不了手了。他在妖血的蒸腾下,正疯狂砸动纵横碑,妖元灵元混杂,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响。他每打一掌,阵法的反噬便回到他身上,鲜血直流,伤状可怖,却好似全无痛觉。他体内的血脉早就被熔断了,整个人像是被寄住的容器,正在不断燃烧,但在熄灭之前,谁会用肉掌去触碰炽热的火焰?
    只有不得不做之人。
    徐行手按在剑柄之上,耳边忽来沉沉一声:“小友,要小心了。”
    “谢谢。”徐行礼貌道,“但是你哪位。”
    玄真子灵气饱提,身边狂风大作,面孔一瞬回到双十之态,比徐行此前在卜白秋回忆中看到的形象还要再年青不少,一张清隽修雅的面容上,眼瞳亮的熠熠生辉,宛如极星。她缓缓道:“贫道玄真子,再不出全力,恐是无法清理门户了。”
    “是。我知道。”徐行假笑道,“所以你之前每次都没尽全力,一直在划水对吧。”
    玄真子:“……贫道有事先行
    一步。”
    拂尘扫过,地面上缓缓出现了与百兽阵如出一辙的莹白光点,二者相撞,互相蚕食。看到玄真子这副模样,世上能比徐行还想发火的,就只有藏身幕后的羌笛了。他在昆仑的那些日子,便是被这张脸压的翻不过身,好似噩梦,现在看到,更是杀意暴涨。
    往前走不通,往后无路可行,小将攥着武侯车扶手的手背青筋凸起,绝不松开,一只斑斓猛虎咆哮着撞过,她一抬手,小臂上被发黄的獠牙划出一道深深血痕,骨肉翻卷,徐青仙陡然被卷入人海妖潮之中,转瞬就不见了踪迹。
    小将一怔,大吼道:“徐青仙!!你跑哪儿去了?!”
    徐青仙没见,瞿不染却在不知何处遥遥道:“药!用了么?”
    那药就算用了,也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全然恢复视力,小将四周找了半天看不见那烦死人的背影,又看不见徐行,几只猛兽尝了她的血肉,仍在步步紧逼,缠咬不放,她咬牙心烦意乱地道:“滚!烦不烦啊?!!”
    瞿不染:“……”
    小将:“等等。别误会,不是说你——火!”
    徐行张开掌心,用指尖血在其上画了个潦草无比的图案,旋即合紧五指,再度张开之时,一簇比人高的金红地火猛地蹿起,硬生生先行开出了一个缺口。在场诸人看到这簇火焰,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想也不想地立即跟上,小将喝道:“在这!快过来!跟着她走,现在,先上山!还能走的扶一下不能动的,别再乱了!”
    如今百兽阵未破,岸边无法落足,一柱香前还繁华无比的青莲台现下也是一片死寂。只能先行上山,这是附近唯一一个算是高处的所在,徐行飞速观察着地形,掌中地火不断攒动,熄了再发,不断指引方位。
    她左手持剑,还要不断开路,几番冲杀下来,几乎没有任何空闲去抹掉脸上溅满的血痕,血点渗入眼底,染的徐行视线一片暗红,握着剑柄的手早已麻木,上面血和肉泥混在一起,湿滑的触感令人作呕。
    或许不是这触感令人作呕,而是这久违的屠杀和似曾相识的场景,随处可见的妖物,血河,铁腥味混着兵刃的锈气,杀不完的敌手,熄灭不了的火光,将她恍惚间拉回了一瞬八百年前。
    再登一截便是山顶,徐行忽的头痛欲裂,像是太阳穴被人用锥子狠狠敲了两下,尖锐的疼痛遽然席卷全身。她双手微微颤动,闪身掠上,小将紧随其后,急急道:“我把徐青仙弄丢了!”
    风声呼啸,徐行道:“没事!你还不信她会自己护好自己吗?”
    小将道:“好吧!你说得对!!”
    话间,二人已至山巅。
    越过葱茏树影,能依稀看见纵横碑下,三位掌教正结阵牵制师墨的躯体,谈紫恐怕浑身的妖元都快用到枯竭了。然而,纵横碑尽管裂痕累累,却还是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再这般苦耗下去,谈紫力竭,天妖之血重占上风,这四人就危险了!
    小将道:“幸好没有松口让狂花过来……为什么郎无心会出现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我明白这是她安排的,但,不应该!那毒吃进去,身体不虚弱也就罢了,她怎么敢孤身出现在这里?只靠郎辞,绝对无法护她安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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