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躺了整整七天。
    不是她不想动,是根本动不了,催使结界转移的祭坛近乎抽走了她体内所有的灵气——现在应该叫做妖气了,并且还在不断持续,三天过,后枣和绫春都能动弹了,而她仍是连一根小指头都抬不起来。
    七日间,她没有合过眼,只是呆呆望着天,眼眶中血丝暴突,眼下乌青渐深。绫春一恢复就来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直默然地用天赋治疗她的身体。
    和亭画猜测的没什么出入,白族的天赋确实可以暂时压制火龙令对她躯体的破坏,缓解疼痛,但两人都没想过,此举有用的前提竟然如此荒谬。
    ……是两人都没想过,还是,只有她自己没有想过?
    那附骨之疽般的疼痛消弭了,却让脑内更加冷静清醒,清醒地令人绝望。徐行不断在想,不断在回忆,不断在怀疑,那些曾被忽略的端倪,究竟当真是自己大意了,还是有人联手在刻意隐瞒?
    四长老……六长老……那个沈执事……甚至……亭画?
    上回她前往白族禁地时,亭画也在场。那封引诱白族出现的信件,是瓮中捉鳖毒计的引子,能让绫春和后枣都信以为真,里面定然写了很多只有她最亲近之人才知道的内幕。前掌门说过,亭画是她最好的传人,还有……
    她不想去怀疑,可她不得不怀疑。徐行生平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冷,冷得让她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除了寒冷之外,还有恐慌,和些微的后悔。
    她曾大言不惭地说过,自己做什么事都不会后悔,可她发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所谓的“不后悔”,是对自己能够承担后果的自负,没有人面对即将坍塌的天穹能不恐慌,就像没有人会真的永不后悔。
    期间,也有不少白族悄悄来看过她,徐行布满血丝的眼珠滞然地转过去,果然看见了一张张噤若寒蝉的,害怕的,软弱的脸。他们在自以为极小声的交谈,带着惊弓之鸟般的忧虑: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吗?外边那帮人一直在追,祭坛快要撑不住了!”
    “应该是穹苍的信物。”
    “那怎么办?总不可能把她丢出去。她救了我们,更何况,她可是……可是……”
    “为什么会是她?”
    徐行也想问,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自己几乎把一切都舍弃了,
    最后却成了一个笑话?
    为人,她对妖族百般庇护,里应外合,是个绝不能留的阴谋家;为妖,她屠杀了自己上万亲族,给野兽戴上灵枷,血债未偿,其罪当诛;筹谋数年,呕心沥血,连脊骨都快被烧成灰烬,到头来,普天之下,竟没有她可以立足之地。
    若她与前掌门的初见便源于一场算计,那她除了“佩服”二字,真的无话可说。妖族无血无泪,冷酷无情……究竟谁是人,谁是妖,还是这两者从来便没有过区别?
    半空一阵隆隆巨响,结界中晃动几分,竟是忽的停滞,旋即下坠。身旁的绫春剧烈颤抖一下,转头奔去,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指尖仍在微微发颤。
    徐行转过眼珠看着她,终于嘶哑地开口道:“什么事。”
    她的嗓音像是沁着血,语气又是诡异的平静。平静到毫无波澜,这实在太瘆人了。绫春猛地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休息吧,族长会有办法的。”
    徐行道:“说。”
    “应该……还是被发现了。”绫春连忙接着找补,言之凿凿道,“不过,绝对没事的。我们这次说什么都不出去。只要待在结界里,他们再怎么样也没法进来的。”
    话虽这样说,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这声音的颤抖。
    徐行没有安慰她,而是冷漠道:“你能保证吗?”
    绫春道:“保证……什么?”
    徐行道:“保证他们不会有人能进得来,保证绝对会没事。”
    绫春一怔,眼眶红了。她只是转达后枣的话,根本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看着徐行很缓慢地动了动手指,用手臂将自己全身撑起来,有些摇晃地站直了。
    她从没有这种拖泥带水、不够好看,像强行将一块木头自泥潭中拔出来的起身样子,去提剑时,她的手腕被重重抓住了,绫春抬眼看着她,就差全身上阵抱住她的腿了:“你去哪?!”
    徐行用剑鞘将这只手拍开了。她站定,声音还是嘶哑的:“我不记得自己身上带了什么穹苍信物。”
    绫春一双眼还带着希冀的天真,反问道:“所以呢?”
    “还不明白吗。”徐行道,“只要我在这里,无论你们逃到天涯海角,还是会被找到。”
    绫春又死死抱上来,不顾一切地大叫道:“那就找到!!反正你已经……和我们在一起了,你本来就该和我们在一起!活也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好了!你现在出去的话……你该怎么办啊?!”
    “……”
    想要撕开她太容易了。徐行提起她的后衣领,她便四肢张开,毫无抗拒之力,被徐行摔到了一边,又下意识滚成了球,抬眼时,只能茫然地看着徐行消失的背影,甚至都不知道人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结界之外,果然是穹苍的卫队。
    三掌门柴辽站在最前,其后,是旗鼓相望,严阵以待的卫兵,一片红黑之色汇如河湖,茫茫看不见边际。在场的皆是执事以上的精锐,前排还有几个徐行眼熟的面孔,所有人皆严阵以待地覆着保护头眼的掩火面具,太远了,徐行看不清众人的神色,只看见一双一双闪着寒光的忌惮眼睛,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再远一些的地方,有白色、金色、黑色……另五大宗的武师已呈天罗地网,重重将她彻底包围。
    徐行站直了,冷笑一声。
    怕我?她心道,你们早就该怕了,是我一直在忍,一直在让!藏锋不够,还要折断,凭什么?凭那羸弱的如同蝼蚁的实力,还是凭那谁坐上去都要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掌门之位?你们配吗?!
    “这点人,来得还是太少了。”徐行漠然道,“别逼我杀人,你们知道那会是什么样。”
    众人一阵头皮发麻,忍住往后退的冲动。因为他们太知道了,虎丘崖那日的惨状。杀了第一个,那第二个,第三个……乃至上万个,都没什么两样了,不论是人是妖,最后都尸骨无存,只剩混在一起的,铺天盖日的黑灰……
    柴辽道:“徐行,我们不欲与你冲突。白族可以离开,我保证无人会再去追查,只是,你要跟我们回穹苍一趟。”
    “回?”徐行道,“回去做什么?”
    柴辽陈述道:“调查。”
    徐行哈一声笑了。这太滑稽了,能有谁比她还明白这二字背后代表着什么?调查,查清她确实是妖族,然后呢?放她走吗?以穹苍一贯的作风,再以她的“劣迹”,以及那脱不开的特殊身份,只用灵枷将她关进铁牢都已太轻,要确保万无一失,也要堵住悠悠之口,至少也要将她的修为尽废,终生再也不得踏出穹苍一步罢了。
    她点了点头,道:“你这是在跟我交易?”
    柴辽八风不动道:“是。”
    “那就怪了。我明明还有另一个更轻松,更省力的选择才是啊。”徐行扯了扯唇角,望向对方骤然凝重的面色,缓缓道,“杀光你们所有人,再走,不是更好么?”
    话音落下,她手一扬,野火霎时泛出血红的亮光焰色,在刺耳的铮鸣声中,没地三尺,下一瞬,四处乍成火海!
    对火的恐惧太过本能,这遮天蔽日根本看不见前方的大火更是恐怖至极,纵然再有准备,众人也控制不住地倏忽分散开来,此地混乱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有人歇斯底里地吼道:“列阵!!列阵!!”
    “都别退!保护掌门!!先保护掌门!!!”
    滔天火光中,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闪掠而过,在颤抖的指挥声中,无数羽箭齐落,灵光爆闪,风声过,这些强悍无匹的攻击皆被刺甲吸收,甚至没能造成多少涟漪。
    太可怕了。
    混乱当中,不知有多少人脑内嗡的一声,异口同声地闪过这四个字——太可怕了!让人联想到天妖的那种,令人战栗的、灭顶的绝望!
    实在太恐怖了。
    留不得。绝对留不得!
    无数卫兵试图上前挡住徐行,然而,根本连近身都做不到,指尖方才碰触衣角,便被燎得踉跄退后,还要向前的,下一瞬便是手脚骨折寸断。
    徐行近乎毫无阻碍地单兵破阵,一手扣住柴辽的脖颈,一道强悍掌力迎面拍来,正正打在她胸口上,她甚至没往下看一眼,摇头道:“没用的。”
    柴辽的呼吸变得艰难,血红色瞬间从脖颈处蔓到脸颊,即便如此,他也仍是一声不吭。
    “我不知你的勇气是从何而来。”愤怒,心中这滔天的愤怒根本无处抒发,快要将她胀破。徐行森然地咆哮道,“我更不明白,跟我翻脸,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大家都装作不知道不是很好吗?这样还能仗着自己弱,仗着我不杀人,一个个的,耀武扬威,作威作福,骑到我头上!还不够好吗?!你们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柴辽的喉管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火光中,他的面目看不清晰,在此刻,徐行却蓦然想到了寻舟。
    是不是要她真的杀人,这些人才能明白别来招惹她?
    可她太过明白,要是真的杀了,一切就真的,没有退路了。虽然这退路愚蠢又天真,像一个她留给自己的美梦幻想,纵使再虚假,她也不愿打破。
    ……寻舟若是知道,他耗尽五年光阴,封住的竟然也是她的退路,会怎样想?

章节目录

小师妹为何那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熊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熊也并收藏小师妹为何那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