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少林境内。
    街道上全是难闻的焦糊味,路边酒家的招牌上溅着暗红色的血,但好在没有尸首,至少没有人形的尸首,所以还有人敢在街上走,不多不少,全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劳碌人,却足以让丹秋混在其中不太显眼了。
    该死,她还是太瘦小了,从背影看还是个孩子
    ——虽然本来就还只是个孩子。这景况下,哪家大人放心让孩子独一个在路上走?
    丹秋掩紧了眉眼,将头低垂着,试图用不与任何人对视来削弱自己的可疑,她就这么一边掩耳盗铃,一边加快脚步往目的地走,不远处的硝烟味儿钻进鼻端,她心口莫名一紧,赶忙伸手探入怀中,用指尖确认那布帛还在。
    南城梁家,不必见面,将布帛放于墙根下三尺之处……
    冷静下来,不能害怕。你是族中唯二下过山的白族,只是送一封信而已,不会有事的。
    这封“信”自徐行手中交给她,说是信,不过是布帛上写着一堆语焉不详的错乱字符,应该是战时所用的暗语,丹秋完全看不明白,但不妨碍她知道这绝对很重要。
    “信可以丢,命不能丢。”徐行对她说,“争取在十日内返回白族,切记,子时上山。”
    逃跑对刺猬来说不是难事,只要不受到致命伤,丹秋有把握自己不会那么轻易没了命。第二个要求才足够让她为难。子时的鸿蒙山脉,伸手不见五指不说,还会起挥也挥不开的大雾,毒虫野兽在此间伺机出没,族内最有经验的长辈也会在那时跌断腿脚,更何况她,但她还是咬着牙应了。
    不明白为何徐行还不让白族动身,十日之后,她回到族中,那时禁地里还会有谁在吗?
    丹秋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塞回自己脑中,埋头往前走,那呛鼻的味道越来越浓,她心生不安,不由将余光往旁边抛了点。
    好像是在烧秸秆?堆得好高,黑压压的一片,三四堆聚在一起,也难怪味道这么冲了——
    不对!
    丹秋猛地抬头看去,她终于看清了。那不是秸秆,而是无数蛇族被剁得七零八碎的躯体,有的断躯被刺在尖刀上,还在不甘地挣扎,扭曲,蠕动,暗红色的毒血像瀑布一样自顶上缓慢地淌下来,流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发出一阵如同亡魂齐齐尖叫的嘶哑声音……
    她分明脚步没有停过,还没反应过来,膝下就一软,像是有一双鬼手将她往地上拖,她踉跄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她腿软了。克制不住的那种。丹秋颤抖着手捂住嘴,瞳孔急速震动,任何人看见同族的尸体在面前堆成一座山都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将自己的惊惧压制得够好,但那一瞬的变色已让周围不断搜寻漏网之鱼的六大宗门生起疑,两个穿着云纹门服的门人相互对了对目光,一人迟疑了一会儿,仍是朝着她走过来。
    “站住。”那人弯下腰,“你一个小孩,在街上跑?你家大人呢?”
    快回答。丹秋感到喉咙里卡着石头,她的声音硬挤出来,是那么虚弱无力:“我……我家大人不在……我是偷溜出来的,马上……马上就回去。”
    “偷溜出来的?”那人盯着她,追问道,“你家大人姓什么?住在哪?现在太乱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是少林境内,穹苍的门生不一定熟悉附近住户,丹秋胡乱编了个姓,又立刻道,“我好像找不到路在哪了,你能给我指一指吗?就是,门口有两棵大槐树,周围的屋子有三扇窗户……”
    那人为难地皱起了眉。这话太模糊了,也太孩子气了——小孩才会认为全天下只有自家门前能栽两棵大槐树,开三扇窗。但丹秋看起来实在太怕了,全身都在颤抖,只是被血吓到,会吓成这样吗?
    怎么办,要跑么?可以跑得掉,只是信还没送到,她总还得回来……
    丹秋感到自己身后有一道阴影靠近了,一只很粗糙的手搭在她肩头,把她转过来,往自己肚子上按了按,味道不是很好闻,一股鸡屎味,她眼前黑乎乎的,浑身僵成了一块铁板,耳朵嗡嗡作响。
    头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是个不认识的大婶。
    “哎唷,这我家的……她本来胆子就小,看到血就害怕,看给吓成啥样了……你们也是,龙领头,就非要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弄?多晦气啊……”
    那姓龙的领头答了几句,没再多问便走了。鸡屎味也跟着离开了,丹秋刚想说话,手臂上就被很不客气地拍了一道,火辣辣地疼,那人恶声呵斥道:“小屁崽子,怕还不快滚!”
    “……”
    丹秋攥着没出手的银针,有点茫然地看了那肥壮的背影一眼,转身飞快跑走了。
    -
    联军大营。
    几十人聚在此处,却鸦雀无声,只张目瞪着桌前那道布帛,面露难色。
    这是无极宗门生在路上截下来的一封信,虽然信使负伤跑了,没能拷问出来更多情报,但这布帛板上钉钉,是出自徐行的手笔。
    这群谋士在此已尝试了足足两个时辰,水泼、找印、算术、寻律,近乎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还是没能解出其上真意。这真是件十分耻辱的事,毕竟在开战前,他们异口同声地告知对方也告知自己,不必害怕徐行,她不过有勇无谋,然而现在一封近乎送到他们手上的情报却让他们想不出任何关窍,幸好,一群人丢脸好过一个人丢脸。
    人一旦黔驴技穷,就会昏招百出,寂静间,一人抢道:“不如我们再将布帛放回原处,引那接信之人前来?这暗语其他人解不出,接信之人定然想得出。”
    另一人不赞同道:“送信的白族都已逃走了,明知是瓮中捉鳖,谁还会冒险前来?”
    默了会儿,一人又试探道:“只凭我几人,思虑难免不足,不如广召天下名士?”
    无极掌教黑着脸站在一边,终于忍不住,骂道:“你几人?这不是泱泱大几十号人?广召天下名士……先不说会不会混进来什么妖族,你们还嫌自己脸丢得不够?”
    众谋士都不说话,心中不由腹诽,开骂倒是容易,有种你来解啊?
    无极掌教等得心头火起,快步向前,将那布帛拿起一看,上头用墨笔细细密密写了好几行字,像是诗,却又没什么韵脚,杂乱无章,语焉不详,还夹杂着不少怪异的错字,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堆废话。
    火光明灭间,屋外忽来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双手替来人挑开帘幕,那人肤色苍白,唇色极淡,身上的茧黄是唯一明晰的颜色,并未低头,面无波澜地踏了进来。
    她踏入的那一刻,仿佛带来了漫天风雪。
    众人倏地纷纷起身,拱手道:“四掌门!”
    亭画垂眼,目光落在那块布帛上,微微颔首。柴辽在其身后,和往常一般看不出在想什么。
    其实早就该请她来了,毕竟她曾是徐行的军师,此地除了她,还有什么名士可供召请?但一是面子抹不开,二则是对她尚存三分疑虑,但人都来了,死马当活马医,当然要让她一试了。
    亭画走近,众人齐齐让开位置,她指尖触在那布帛上,缓慢地游移,自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
    有人斗胆道:“四掌门,这确是徐行的字迹不错?”
    亭画道:“是。”
    她看着那布帛,只是看着,待到桌边门生沏好的那盏茶冒出的白气稍淡,她拿起一旁的烛台,并无犹豫地将布帛的一角燎烧。
    火舌舐得越深,众人面色就越紧绷,好在那上面的字早已被抄录下来,是以也没人叫停。这块布帛很快便被烧了近半,中间那一小块却闪着微光,火苗越不过去,也熄不下来,二者僵持,亭画伸手将它按灭。
    布帛还是那样,没有变化,她的目光落在布帛被燎烧过的焦黑边沿上,那里有一条明晰的分界,分界上下的字被烧得只剩一半,将其各自拼凑而成八字——
    日月同辉,犹在镜中。
    “……”
    这八字又是何意?众人冥思苦想,仍是满头雾水,只看亭画慢慢起身,将布帛拿在手上,离门而去,连忙跟上。
    门外晚霞满天,正是黄昏,亭画抬眼望天,似是觉得有些刺眼,闭了闭眼,又静静等了一阵,待到太阳彻底西落,月轮即将升起,她将布帛从中间折叠,迎向残光——
    残光下的布帛,两侧的字迹交叠,隐隐映出一行小字:
    西雁南飞,独守山中,不行虎丘,奔往玉楼。
    众人呆呆看了阵,霎时恍然大悟。一时,人群中懊恼声不断,有人万分悔恨,狂拍大腿道:“就这小把戏,我竟一时失察,没能看出!”
    这行字,傻子都能看出是什么意思了。在西边的黄族已然撤离,往鸿蒙山脉与徐行会合,要走避开虎丘崖的某条路线,与白族一齐前往白玉门。
    “倒知道不走虎丘崖,那地方可是天险,几十个弓手能拦杀几百人。”
    “……你这不废话吗?还有谁比她更知道?”
    “黄族什么时候撤的?定是看准了峨眉前往昆仑的空隙,峨眉中那些黄族内奸根本找都找不出,杀都杀不完……可恨!”
    “原定是先破黄族,再至狐族,最后是白族,如今得知此事,理该换道了。”
    无极掌教闭口不言,面上神情阴晴不定。
    众口纷纭中,亭画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这是假消息。”
    “……”
    又静了,亭画没看他们,五指收紧,将那布帛彻底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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