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那个终点,寻常时候只需要十日。
    自战役开始,徐行便没怎么休息过,博弈布局,几场围杀,不论是躯体还是意识,都已濒临极限。她想试着睡一阵子,哪怕只是一柱香的时间也好,却始终无法闭眼,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前模糊,半梦半醒间,所有想法彻底被四个字掩盖。
    要结束了。
    就快要结束了。
    昆仑身为粮仓之境,城民都
    已气愤到这等忍无可忍的地步,其它五境的景况只会更糟糕无疑。天下已经乱了,民怨四起,哪怕只是出于面子,六大宗也要分神处理,昆仑少林两宗不愿出战,与联军内部已有嫌隙,峨眉无极两宗大伤元气,黄族和剩余残党能可抵御,只剩下固守通道的白玉门,和实力保留最盛的穹苍。
    “斩首战术”。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拉锯太漫长了,拖下去对两方都没有丝毫好处,就等最后一个契机,谁能成功斩断对方的“首脑”,对方势力就将彻底失去士气,这不仅是对灵境,更是对自己。
    最后了。是最后了。
    她要前往的所在,便是——
    “虎丘崖。”军营中,亭画冰冷的指尖越过被水打湿而有些模糊的墨迹图,最终定在一道陡崖处,这里早先便被涂抹而去,不在众人考量的范围之内,她道,“撤离路线的必经之路,就是这里。”
    “怎么可能?”不必是谋士,只要能看懂地形图的人都能看出蹊跷了,有人眉关紧锁,道,“这地方是天险,易守难攻,妖族此时兵力孱弱,两侧只要事先排布弓手,对方定然伤亡惨重。前次妖族大军选择自这里经过,是因此处行程最短,且自恃兵力压倒性地强大,若非如此,它们根本不会……”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三万兵马,就算灵境事先排布,至多至多也就损失几千,剩下的兵力足够长驱直入了,如若没有徐行这个横空出世的“意外”,那一战本是毫无悬念,灵境绝对会输。
    而此刻,要从这里撤离的是黄族以及其余负隅顽抗的残党,兵力本就极占劣势,徐行还让这些妖往虎丘崖走,那么,除了全军覆没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在场诸人没有一个赞同,言辞却都十分保守,毕竟那两个蠢货不听人言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而至今为止,徐行所有的行动都在亭画预料之内,包括下令即刻在昆仑城内部署盘查,也是最正确的抉择,若不是没料到那群拎不清的城民竟烧城也要放虎归山,只差一步,抓到徐行,这场战役早就结束了。
    “兵力孱弱,极占劣势。”亭画平淡道,“四年前的妖族也是这样看我们的。”
    她的意思,不就是双方都少算了一个徐行吗?一人反驳道:“可是,徐行似乎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的能为了。她若还像从前那般,就不可能会被追杀得如此狼狈……”
    亭画看向说话那人,漆黑的瞳孔中毫无波动:“你敢笃定,这就是真相?”
    “……”
    “峨眉才是刺杀起家,就算当时她使了诈,趁人不备,众目睽睽下一剑将一个习惯于分辨杀意和偷袭的顶尖刺客当场斩首,我是能做到,敢问在场的诸位,还有谁能做到。”亭画的语气还是那般平淡,亦或者说是,厌倦,她没有在辩驳,而是在陈述,“无极掌教虽愚蠢至极,刀法却天下无二,骑术精绝,被设法引出包围后不出十招重伤不治,各位,他难道是我杀的吗。”
    营内一阵死寂,诸人纷纷垂首,尴尬之余,心中竟皆油然而生一种悔意。
    并非是后悔发动战争的悔意,那太高尚了,足够高尚的人不会出现在此处,更像是想吃包子结果被里头的石块硌碎了牙,也只能和着血一起强行吞下去。
    正如亭画所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们根本无法分辨这之前是否也是徐行的诡计。若是真的,众人不敢守虎丘崖,便有可能让这群妖族残党不费一兵一卒彻底会合,若是假的,众人守了虎丘崖,再来一次那样的火焰,恐怕多少大军也要葬身于此。
    左右为难。到底该选哪条路?哪条路才是对的?
    除非,守着虎丘崖的,是对徐行有救命之恩的那人,投鼠忌器,或许……
    所有人的目光暗暗投向那张苍白的脸。
    “动身吧。”亭画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低声道,“……她的终点,一定是虎丘崖。”
    所以她现在站在这里。
    经年已过,这险峻孤悬的山谷竟毫无改变,还是一样的荒凉死寂,仍是一片不毛之地。狂风卷着粗粝的沙砾,刺进人眼底,谷底曾堆积如山的,被灼烧成黑灰的尸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稀疏的、泛着幽蓝的小花。这些花很美,美的不祥,每一株的根茎都染着血,伏在地上随风摆动,隐秘又阴郁。
    站在最高处往下看,会感到自己的身躯摇摇欲坠,心跳声宛如鼓噪,仿佛风再大一些,就要失足跌落,再看久一点,太阳穴会开始发紧,眼前泛起微微的晕眩,忽的生出种一跃而下的莫名冲动。
    这是本能在作祟,它在告知你,你很恐惧,快离开这里。
    亭画站在最高处,看着天险两侧如蚂蚁一般散布开的弓手,沙石吹进她眼中,她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尖锐又微小的刺痛中,一点水迹浮出来,里面盛着四年前的自己。
    她那时站在离这里远几步的地方,和黄时雨一起,大军压城,黑压压的根本看不见尽头,箭雨就要过来了。她眼睁睁看着徐行自前方一跃而下,被寻舟抓住了手,紧接着,一道小小的血花溅起来,她可怜的师妹像断翅的鸟一样掉下去,那时,徐行脸上的神情和她现在一样,冰冷,麻木,疲惫,以及,极度的厌倦。
    她忽然也有种要一起跳下去的冲动,这冲动来得莫名,近乎要占住所有头脑,直到她看见寻舟出现在自己身前,他真的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于是,她伸出的那只手倏地改了方向,紧紧扣住了他的肩头,就在那时,冲动消失了,她惊醒了。
    他可以,他也可以,但她不能。
    她面无表情地和黄时雨一起制住他,把他往外拖离,她冷冷地呵斥着“你也想死吗?!”,不知在对寻舟说,还是在对自己说,回音在汹涌无尽的燃烧声中嗡嗡作响,仿佛永远不会休止。
    那时,那时。她以为这会是一切的终结,但终结过后,又是一切的开始。
    “四掌门!”身后传来属下紧绷的声音,“穹苍已部署完毕,只待敌袭!”
    “……”亭画没回头,缓缓道,“我知道了。”
    天际边,最后一点孤白之色被吞没而进,金光漫漫爬上山巅,今日是晴天,太阳快要升起来了,这是个好兆头。
    她立在最高处,远目望向远处那道关口,狂风忽的大作,将她复又戴上的兜帽吹下,青丝之间,已有星点白发,她平静地想,快结束了。
    徐行,我在这里等你,等一次终结,亦或是再一次噩梦的开始,但还有什么会比现在还要差,我已想不出来了。
    耳边传来状似鸟鸣的细微响声,亭画神色一顿,步入营帐之中。层层叠叠的文书和线报旁,有一个小小的木匣,这木匣看上去没什么大用,反倒像是装糕点用的容物,打开看,内中也是平平无奇,但此刻她打开最下一层,那儿竟不知何时静静躺着一封书信。
    亭画面色不变,将书信看完后烧灭,旋即,走出营帐,不出几步,那恪守职务的下属便赶忙追来:“四掌门,你要去哪?如今景况太过危险,还是让护卫队随你同行吧。”
    “不必。”亭画道,“有重要情报,线人不能暴露。”
    下属道:“可、可是……”
    亭画道:“我说,不必。”
    话毕,她便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穿过隐秘的地道和洞窟,亭画眼前霍然光亮,一道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几步之外,面孔埋藏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亭画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你。”
    那人转身,道:“既知是我,还冒险孤身前来,看来你对计划非常自信。”
    此话一落,这一方天地竟寂然半晌,两人都没有开口,直到那人倏地生硬道:“确实,在对方没有暴露底细时,说多错多,你少说一句,便少泄露一些情报,对方多说一句,便能多得到一些情报,更有甚者,对方甚至不必说话,通过他到来的时间、方式,就能推测出重要信息。那,我如今出现在此处,你看出什么了么?”
    亭画道:“你和师尊的关系比我所想的还要密切不少。鸿蒙山脉地鸣后,徐行未按原计划行动,必是火龙令出现差错,逃出昆仑小城后,她会往虎丘崖径直而来。你截了她的信,或是利用师门密传直截捏造了一封出自她的、半真半假的信件,让信使代为传递给固守黄族的黄时雨,黄时雨多年身在西北,由于诈死,鬼市情报渠道全断,此时对真假的分辨能力较弱,又太过挂心,定会第一时间送出我手上这封信,让我在某时离开某地,以避免杀机。”
    “他虽有时冲动,但察言观色本事一流,若再和那位冒牌信使多说几句,立即便会觉察出端倪,将自己送出的那封信截停。”亭画道,“黄族超忆的代价便是有时会丢失某一段的记忆,前些日子,昆仑脱胎自黄族的阴阳笔失窃,你们对他用了?只要他‘彻底忘了自己送出过这封信’,那便不用设法费力与他周旋了,找个由头离开便是。”
    面前人目露赞赏地点了点头。他道:“你既然知道这是调你出来的计谋,又缘何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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