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侧过脸, 目光冰冷地扫过他,瞳底金芒锐利如实质刀锋,刺得原简呼吸微滞。但他终究未再多言, 只是沉默片刻, 颔首算是应允。
    接着他抬手一划,金芒指尖迸发,化作无数细密的纹路环绕在沈琅周遭。空间被生生切开又重组, 构造出一个完全独立于外界的空间壁障。
    布置完这一切,他的身影骤然淡化, 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没入新辟开的空间裂缝中, 瞬息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殿内重归于静,只剩原简立于床榻之侧。他垂眸,定定注视着沈琅那毫无生气的身躯。
    藏于袖中的手指反复攥紧又松开, 一股无处宣泄的躁动与破坏欲在血液里奔突。
    他缓缓蹲下身,视线扫过沈琅脖颈上那道狰狞淤痕。
    一想到厉渊曾对沈琅做过什么,原简的眼底的血色浓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指甲深陷掌心, 几乎要抠出血来。
    但那杀意转瞬即逝, 很快就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的视线贪婪地描摹着沈琅的轮廓, 从紧闭的双眼, 到挺直的鼻梁, 再到那失去血色的薄唇……以及那微敞衣襟之下,引人遐想的锁骨与胸膛。
    真安静啊……
    不像以前,总是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从容,一副了无牵挂样子,却又总能在不经意间搅动旁人的心绪。
    眼下的沈琅, 就像一个完美无瑕的标本,安静地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不会说话,不会反抗,也不会……离开。
    原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俯下身,脸颊几乎要贴上那层金光流转的壁障,近到像是能嗅到屏障之后,那人身上独有的凛冽的气息。
    八年了。
    那年清晨的雾气正浓,原拾带着这个人踏上山路,说两三天便回来。他站在村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雾中,小小的手心里温热的粗粮馕逐渐失去了温度。
    然后,便是等待。
    日复一日的等待。
    从最初的焦急期盼,到后来的失落茫然,直至青石村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憎恨与怨毒彻底将他吞没。
    恨意如藤蔓般疯长,勒得他五脏俱裂,窒息难忍。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说走就走,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那样的地狱?
    他以为自己会永远恨下去,恨原拾的食言,恨沈琅的出现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又将他弃之不顾。
    但当这张脸再次出现在面前,所有精心构筑的恨意似乎都变得不堪一击。剩下的,只有扭曲的,近乎病态的执念。
    他想要他。
    从在青石村第一次见到这个跌落尘世的“仙人”时起,这种念头就像种子一样埋下。
    后来经历的一切苦难与折磨,不过是为这颗种子浇灌了扭曲黑暗的养料,让它生根发芽,长成了如今这副盘根错节的模样。
    现在,他终于可以这么近地看着他了。
    没有旁人打扰,没有碍眼的兄长,也没有那些虎视眈眈的觊觎者。
    真好。
    原简跪在床榻边缘,红衣下摆蜿蜒铺散在地,面孔离那层金色壁障不足半寸。
    金光散发的灼热气浪几乎要将他的睫毛点燃,他却恍若未觉,越来越近。
    焦臭混杂着皮肉烧灼的刺鼻气味弥散开来。他的颧骨、鼻梁,凡是紧贴屏障的皮肤都迅速焦黑碳化,散发出烤肉般的恶心味道。
    然而,原简的神情却平静得近乎空洞,眉宇间没有半点痛楚,只是平静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金色光芒之后,那张沉睡的面容。
    这种程度的痛楚,与他日复一日被无数怨魂食心之痛,太过微不足道。
    源设下的屏障强大到匪夷所思,并非单纯的能量防护结界,而是直接调动了此界部分本源之力,以世界底层逻辑编写出的位面壁垒,形成了法则层面的绝对防护。
    繁复精妙,自成一体。
    不论是厉渊还是卢西安诺,纵然拥有通天彻地之能,面对这道以世界根基逻辑构建的壁垒时,就如面对一个无法解析的未知代码体系,再强的算力也无从下手。
    但原简不同。
    他凝视着那道金色壁障,眼中血色翻涌,但在那血色深处,却有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正在悄然聚拢。
    这一缕金芒极其微弱,相比源那浩瀚如星海的伟力相比,实在太过渺小,但其本质的的确确同出一源。
    他虽然看不懂壁垒法则的代码,无法修改核心程序,但他能凭借这缕同源的气息,感受到那程序运转中最细微的脉络和节点。
    屏障的设计追求完美闭环,不留物理层面的可乘之机。但在法则层面上,为了确保编程者自身保留控制权限,总会留下隐藏的后门程序。
    原简将那缕微弱的本源之力,小心翼翼地探入屏障的程序脉络之中,耐心寻找着系统的漏洞。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空气中的焦糊气味愈发浓烈刺鼻,他紧贴壁垒的半边脸颊几乎被灼成了焦炭。
    终于,他眼底的金芒捕捉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波动——某个法则节点运转的间隙中,一个理论上不该存在的、近乎于“无”的细缝。
    就是这里。
    他凝聚所有力量,极其缓慢控制,将那点金芒刺入缝隙,将其撬开一条仅仅能容纳手指穿过的狭窄通路。
    这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限,凭他那微不足道的本源之力,不足以撬动更多。
    原简试探着将手指探入缝隙,金色壁垒的排斥之力立时汹涌而至,试图碾碎入侵者。但原简指尖的金光与之相互抵消、融合,硬生生维持住了这条通道。
    这就足够了。
    原简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面无表情地抬起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左肩关节,用力一拧!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整条左臂软塌塌地垂了下来,关节脱臼,肌腱断裂。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又或许早已麻木,随手将脱臼的左臂甩到身后。接着,他如法炮制,卸掉了自己的右肩。
    然后是胸骨、肋骨……他如同拆卸一件破旧的玩具般,冷静精准地寸寸拆散自己身体的骨骼连接。那些对于常人而言足以致命的重创,在他身上却只带来了肌肉轻微的抽搐。
    这具被怨气和邪法淬炼,重塑过的身躯,早已失去了部分属于“人”的弱点。骨骼可以拆卸,血肉可以撕裂,只要核心神魂不灭,这副皮囊不过是个方便行走的器具。
    很快,挺拔的身躯变得如同无骨的软体动物。他蜷缩着,将自己折叠起来,像软泥般缓缓蠕动,将自己挤入那道狭窄的裂缝。
    屏障边缘“滋滋”作响,骨骼摩擦发出“嘎吱”声,还有肌肉被试图愈合的壁垒碾压的怪异声响。
    血液混合着黑色的怨气自他身上汩汩淌下,每一次蠕动都伴随着皮肉高温灼焦的剧痛,但他始终眼神平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道缝隙的另一端,那张沉睡中毫无防备的容颜。
    终于,当最后一角衣没入缝隙,那不稳定的通道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仿佛从未出现。
    屏障内侧,原简狼狈地瘫软在地,身体以扭曲怪异的姿态堆叠着,失去了骨骼支撑的肢体软绵绵地摊开,像一滩被抽去骨架的烂泥。
    他花了几息时间,才慢条斯理地将将断裂的骨骼一根根接上,脱臼的关节逐一复位。被屏障灼伤的皮肉也在魂力的滋养下缓慢愈合,只是速度远不如刚才被破坏来得快。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维持着半瘫痪的姿态,侧躺在地,用唯一那只眼皮被烧毁,无法闭合的右眼,贪婪而专注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沈琅。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阻隔他们了。
    原简用手臂支撑着,缓缓坐起。刚接好的骨骼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对此毫不在意。
    他的注意力,完全倾注在即将触碰到的目标身上。一步一步,踉跄蹒跚地走向床榻。
    近了,更近了……
    床上的人安静地躺着,乌发如墨散落在枕榻上,睡颜沉静平和。
    八年前,他也曾见过这般安静,毫无戒备的睡脸。
    他记得,那日清晨他与原拾进山打猎,却在林中发现了这个人。浑身是伤,衣衫破烂不堪,狼狈极了,却依旧好看得不似凡人。
    就像……就像画本子上说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受了伤的仙人。
    他那时候年级尚小,不懂什么叫惊为天人,只知道心口怦怦直跳。
    哥哥起初很警惕,说这人来路不明,可能是坏人。可最后,还不是把他背回了家。
    家徒四壁,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他翻箱倒柜,找出唯一一条还算干净,没打补丁的旧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沈琅身上。
    他还记得哥哥皱着眉头,去后山那片险地,猎回了那只他们偷偷养了很久,本打算等过年再吃的彩羽双角兔宰了炖汤。
    他馋得口水都快滴下来,心头却无半点不舍,一股脑全端给了仙人。
    看着沈琅苍白的脸上逐渐恢复血色,他心里就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仿佛自己办成了一桩不起的大事。
    那段时光……可真好啊……
    原简的指尖颤抖着,终于触碰到了沈琅的脸颊。冰凉的,没有温度,像极了上好的美玉。
    他近乎痴迷地以指腹描摹着那紧闭的眼睑、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失去颜色的唇。
    ……真是,好看极了。
    可故事里的仙人,总是要飞走的。
    哥哥说,沈大哥伤好了就会走。那时的他觉得理所当然,只是心底会有些空落落的怅惘。
    后来,哥哥没有回来,那个像仙人一样好看的沈大哥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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