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去了北平国贸三期,周野坐在人均消费超过三千的云酷酒吧里,俯瞰外面街道车流如金线。
    隔壁桌富二代用黑桃a香槟喷湿百达翡丽手表取乐,服务员见怪不怪。
    下楼恍惚的走了五分钟,在桥底下,看见流浪汉在同一品牌的空酒瓶里塞满烟头当枕头。
    然后去了建国路四惠长途汽车站东侧的公厕。
    是北平东部最大客运站。
    厕所收费处贴着损坏物品照价赔偿的警示牌。
    观察收费一元的厕所使用人群。
    看见农民工宁愿憋着也不肯钱。
    听见清洁工嘀咕:“这些人啊,不是舍不得,是怕进去弄脏要赔钱。”
    周野看着农民工涨红的脸,她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腕。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下一下的泛疼。
    有的人,连上厕所的自由都没有。
    富二代随手丢掉的果盘,够桥下老人交一个月房租。
    然后去了劲松南路的五区垃圾分类站。
    七十年代建成的老社区,旁边就是单价十几万一平的新楼盘。
    观察垃圾分类督导员工作。
    看见拾荒老人把别人扔掉的半块蛋糕小心包进干净手帕,听见保洁阿姨对抱怨臭味的住户说:“我不嫌臭,这是我孩子的学费。”
    她盯着老人包蛋糕的手帕,突然想起自己北电初试回家路上,随意扔掉的半块提拉米苏。
    自己浪费的,是别人舍不得碰的甜。
    最后到了大望路skp商场后巷的便利蜂24小时便利店。
    从凌晨两点,待到凌晨四点。
    看见醉酒白领哭着煮泡面。
    也看见外卖小哥笑着啃冷馒头。
    听到打工妹用方言电话说:“妈,我天天坐办公室吹空调,可享福了!”
    这世上,有人连诉苦都要包装成幸福。
    意识到,眼前的打工妹,是曾经的杨超跃。
    在这家便利蜂24小时便利店坐到天亮。
    扫了一辆去年火起来的ofo共享单车,往东隅酒店骑去。
    等红绿灯时,掏出手机,点开江阳的聊天框,编辑消息:[“江阳,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配做演员。”]
    自己想当演员,不是因为有什么非说不可的故事,更多是觉得站在镜头前很风光。
    这就像,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非要写情歌。
    抬眸看着红绿灯闪烁的数字,周野的脸颊一寸一寸的苍白。
    也明白超跃演哭戏时,为什么从来不需要滴眼药水。
    因为超跃的眼泪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那种疼,不是靠想象就能演出来的。
    自己可以努力背熟所有表演理论,练就最标准的微笑弧度,甚至未来或许能精确控制每滴眼泪落下的时机。
    但演不出一个饿过的人看到面包时的眼神。
    演不出被至亲捅刀时肌肉本能的颤抖。
    没经历过真正绝望的人,连假装痛苦的资格都没有。
    自己以为当演员的吃苦,是冬天穿短裙拍戏,是吊威亚到满身淤青。
    但真正的吃苦,是超跃十六岁在烧烤店端盘子时,被客人摸大腿还得笑着说谢谢。
    是在泽江嘉兴拉链厂里,被注塑机打穿了手指头,伤口结痂又裂开,却连碘伏都舍不得买。
    聊天框里编辑的文字,没有给江阳发过去。
    回到酒店。
    看见杨超跃发了一条朋友圈。
    配图是在盐城老家的院子拍的。
    水泥地上有剥好晒干的蚕豆,墙角堆着几捆柴火。
    杨超跃蹲在抽水井边洗衣服,袖子卷到手肘。
    她爹爹坐在小木凳上补鱼网,身后的土灶上煮着稀饭,冒着热气。
    配文是:
    [回家十来天了,爹爹说我这手是以后要弹琴的手,干农活糟蹋了。
    可我觉得吧,我这手以后能弹琴,也能搓玉米,剥蚕豆,能洗衣服,也给爹捶背。
    反正都是手上功夫,不挑。
    今天练歌,家里的大黄狗就像嫌我跑调似的,我一唱他就汪汪汪的凶我,真是倒反天刚。]
    底下有江阳的评论:[刚字写错了。]
    杨超跃回复江阳:[你不说没人发现。]
    紧接着是古莉娜扎的评论:[超跃,刚字确实写错了。]
    杨超跃回复古莉娜扎:[很明显吗?]
    古莉娜扎回复杨超跃:[不知道,我复制江阳的评论,你写的什么内容我还没看。]
    周野躺在床上,给杨超跃私聊编辑文字:[“超跃,如果有机会去你家玩,我也要帮你搓玉米,帮你剥蚕豆,帮你洗衣服,帮你爹爹捶背。”]
    才刚打出超跃两个字,眼皮已经合上。
    昨晚一夜没睡。
    前一天晚上辗转反侧
    困得睁不开眼。
    迅速睡着。
    醒来时,看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和杨超跃的聊天记录,脑袋昏昏沉沉的忘记要给杨超跃发什么内容了。
    在点开江阳的聊天框。
    看见自己之前编辑好的那条消息,视线定格在末尾的那行字上:“我好像确实不配做演员。”
    消息依旧没有发送出去。
    起身,看向书桌上摊开的签约合同。
    看了好一会儿。
    “我真的吃得了演员的苦吗?”
    仔细回忆这三天的经历。
    看着自己护理精致的手,想起昨晚在便利店看见那个打工妹冻裂的手指,自己甚至不敢送护手霜,怕被当成施舍。
    更不敢告诉江阳,昨天在四惠长途汽车站东侧的公厕,看见农民工因为舍不得一块钱的费用而憋尿,第一反应居然是生理性反胃。
    然后才是心疼。
    娜扎姐说自己善良,可自己真的善良吗?
    这种善良,是要建立在不必亲身经历的安全距离上。
    突然明白自己所谓的拼命努力,不过是特权生活里的角色扮演游戏。
    自己突然想演戏。
    或许喜欢的只是镜头前的光环,而非表演本身。
    “江阳说过,他是愿意签我的,只要我签了,他会给我接通告。”
    周野反复把签字笔拿起,又放下。
    笔帽被拧出裂痕。
    “我配签下这份合同吗?”
    刚喃喃出这几个字,周野忽然愣住。
    因为真正吃过生活苦头的人,根本没空思考配不配的问题。
    就像杨超跃曾经当服务员时,一定不会对着裂口的手发呆,只会裹上塑料袋继续洗碗。
    她没有签字。
    来到卫生间,用冷水往自己脸上冲洗,让自己清醒。
    想起妈妈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想起过年发的那条朋友圈。
    把微信聊天框里,给江阳编辑的那行文字删除。
    周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水珠顺着下巴滴落。
    凭什么,像自己这样被保护着长大的人,连痛苦都要借别人的伤疤来证明?
    她手指地抠着洗手台边缘。
    突然把双手蓄满的水泼向镜面。
    水模糊的镜面映出她扭曲的脸。
    杨超跃的苦是真的,自己的梦想是假的。
    可假的梦想,就不是梦想了吗。
    她给江阳发消息:[“江阳,你在忙吗?”](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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