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寺田村往江口镇上去,有两条路。
    陆路是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有一段依著江边凿开,是个军阀修的。修的时候,死了不少人。好点的,乾重活吃泔水般的饭食,人瘦成了活骷髏,搬搬扛扛半路上一头栽倒,再也没起来,这种还能留个全尸。更惨的,是滚石砸的,或者自己失足摔下河的,那就是尸骨无全。
    大概造孽太多了,两车道的公路通了车,军阀带著自己的部队沿著那路西进攻打邻省的梧桐县,结果吃了个大败仗。队伍被对面尽数吃下,军阀自个儿卷著隨身细软下野北上,当了租界里的寓公。
    这条路,就成了寺田村、下湾村等等四五个村子,和外界连接的道路。
    至於水路,那是自从永乐爷屯军西南开始,就有了的,沿著西江一路设码头,据说,最远能到云南去。
    萝卜头来了之后,以蜘蛛营巢的手法造起防线来,几条陆路有哨卡也有据点,离码头五里远高高悬著的鹰嘴崖上用红毛泥砌上了堡垒。河面上铁壳船日夜逡巡。
    顺著风,丈许长的蚂蚱艇走得特別快。太阳在水面上落下点点金光,晒去了笼罩水面白乎乎的雾气。抬眼,一片嶙峋古怪的画卷在面前展开,江口镇近在眼前。
    铁壳船更多了,而且传入耳中的,不再是艄公號子,是嘰里咕嚕的说话。
    陈二妹划船的动作反倒停了,船尾踩櫓的冯阿娟问:“二妹姐,没力气啦?我这边有肉乾,我的猎户乾儿子孝敬我的,嘎嘎香,来一点??”
    殊不知,陈二妹此刻脑子里迴响著的是梁江生的话:“妈,你能想到让娟姨带你进城,那很好。既然都这样了,不如索性试试叫娟姨帮忙?”
    答应了答应了,人也是相信冯阿娟的,就是这件事自己都没做过,心里直打鼓。眼尾扫过冯阿娟的脚,露出一节脚踝,细细瘦瘦枯朽的。之前可不是那样,是青肿的,自己照顾了她大半个月,才好了。想来冯阿娟隨身带著肉,没忘记自己当初的叮嘱,陈二妹把心一横,“娟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任由船漂浮在江中间,冯阿娟进了船舱端坐。
    “才开口啊?”
    一句话,就跟一支箭正中陈二妹心口,满腹言语翻涌,化作訕笑:“你知道?”
    从隨身百宝袋里抓出一小把白米,先撒入江水,再细细洒在面前,嘴巴里念念有词。陈二妹坐在冯阿娟对面,帮著她点了些黄纸,烧得差不多了,才扔进水里。
    看著那些黑灰沉入碧绿江底,不远处一条铁壳船晃悠悠的驶开,朝著上游去。
    冯阿娟道:“我早就问过了,你是华光帝座下火头娘子,要给大帝做事的。江生他们,有气运在身,註定要成大业。你这一步啊,算是走对了。”
    陈二妹震惊了:“我我,我还没开口呢?!你怎么知道?”
    边说话,边从百宝袋里拿出新的黄纸和小剪刀,不断剪出纸人纸马,虽然有些歪七扭八,但罗圈腿大锅头,看得出是日本兵的模样。冯阿娟边做手工,边垂著眼睛说:“从我答应陪你走这一遭,就知道了。”
    深深吸一口气,陈二妹索性有话直说:“江生他们想要报纸。那东西虽然不怎么值钱,但乡下人去报亭买报纸的话,瞎子都看得出不对劲的。你经常进城,这次还带了黄老虎的邀约,你说有什么办法才好?”
    冯阿娟垂著眼睛道:“买不了的话,就不买啊。”
    “嗯?”
    “直接拿就好了。黄老虎家里,每天准时有人送报纸来。那黄老虎的品行为人,我们都知道的,吃喝玩乐第一名,读书写字全不成。他那天跟我说,从那个四姨太怀孕开始,就成天睡不著,心慌慌。果然孩子一生下来体弱多病,白天睡觉晚上哭,十年难得一见的霸王夜哭郎。城里的大夫都找遍了,没办法,才人托人,找到了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答应。”
    陈二妹说:“对啊。这也是我想问的。那黄老虎,之前是给赌档看场子起家的。开妓寨放黑数,手黑得很。萝卜头来了之后,他是第一个打开门迎鬼子的,表面笑嘻嘻,实际放毒蛇,生仔没屁眼的东西,你怎么答应帮他?”
    冯阿娟嘆了口气:“有两个原因,第一呢,我欠他死鬼老娘一份人情。这次是还了。第二呢,小孩子无辜,我还是要去看看。就这一次,只有一次。”
    重新回到位置上,弯腰抓起了船桨。看著码头上密密层层的钢丝网,就连风都带著焦臭味。哪里还有五六年前行商来往千帆过,木屐鲜路边摆的“小广州”的繁华影子?
    陈二妹说:“阿弥陀佛,华光保佑……怎么才几个月没来,镇上变成这鬼样子了?阴功咯……那些一块块膏药似的什么东西来的?”
    “萝卜头的旗子。下了死命令,家家户户门口都要掛。掛了的就发良民证。没有良民证的,就等著死吧。”冯阿娟说著,两条腿用力蹬,小艇骤然加快了速度。萝卜头的铁丝网层层叠叠布在了江口镇几百年歷史的青石板码头阶梯上。
    “什么人,哪个村来的?!”
    陈二妹听出一嘴熟悉乡音,抬眼看过去,不禁眼底冒火:“谢娣,你竟然当走狗……”
    反手一把捂住她嘴,叫她下半截说不出来。冯阿娟翻开腰带,把贴肉藏著的证件翻了出来,送到谢娣面前:“我来给黄老虎的小孙崽收惊。午时之前要到黄老虎家。”
    谢娣瞅了一眼证件上的图样,看了看穿一身黝黑薯莨布斜襟宽衫,腰掛百宝袋的冯阿娟,小眼睛一挤挤弯了,堆起了笑:“哎呀哎呀,原来是娟姐!我们收到了大队长的命令,说今天一大早要来贵客。还不知道是娟姐呢。差点得罪了,该死,该死!来来,请上岸!”
    几个人跟在谢娣身后围过来奉承著二人下了船。
    谢娣凑上前压低声音討好道:“娟姐,你法力高强,跟我说这一期字开什么,也是疼疼你侄儿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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