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泽將处理善后的工作安排完之后,便直奔帐房而去。
    今日乃是发薪日,领薪水的同时,孟泽筹谋已久的事情也要开始运作起来了。
    这会儿帐房里没有其他人,只有韩明远一人。
    韩明远见到孟泽,笑道:“来了,这可是你做管事之后的第一份薪俸,比你之前拿的看要多数倍不止,怎么能够忍到这会儿才过来?”
    孟泽笑道:“总得將园中的事情一併安排完毕,才好过来。”
    韩明远从柜中取出三贯钱,拿出帐本让孟泽签字,孟泽签完字,並没有立刻离开,韩明远会意,道:“怎么,有事?”
    孟泽与韩明远拱手作揖,道:“先生,小子有一事,想请先生指点。”
    韩明远见孟泽慎重,便知道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点点头道:“说来听听。”
    孟泽道:“小子若是想进州学,不知道有什么法子?”
    “嗯?”韩明远闻言心中一跳,第一时间便吃了一惊,这小子怎么知道此事的?
    但隨即反应了过来,孟泽未必知道自己与山瑞华的约定,或许是碰巧了。
    韩明远沉吟了一下道:“州学不好进,每个职位都有人占著,若非出错,一般来说都不会清退的。”
    孟泽闻言,顿时意识到韩明远误会了,赶紧道:“先生误会了,小子不是想要在州学谋个职位,而是想进州学读书。”
    “读书?”韩明远闻言有些惊诧,问道:“你怎么会想著要读书?”
    孟泽诚恳道:“小子想要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还请先生指点。”
    韩明远摇头道:“科举太艰难,不是你能走的,你息了这个心思吧,回去吧,把钱给你母亲,让你母亲替你开心开心。”
    孟泽不肯走,道:“先生,小子不愿意一辈子沉沦於杂役之中,还请先生指一条明路。”
    韩明远听到“不愿沉沦杂役”这话,猛地一拍桌案,帐本上的铜钱都震得跳了跳,原本温和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连声音都带著颤:“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指著孟泽的鼻子,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激动:“科举?你也配提科举?
    我当年寒窗十年,耗尽家中积蓄,拜师、买卷、住学舍,哪一样不要钱?
    可结果呢?连续三届秋闈,我连州试的榜尾都摸不著!你以为科举是街头买糕?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每年各州府报考的学子没有上千也有八百,最终能中举的不过十人!百人取一都算宽的,多少人从青丝考到白髮,最后连饭都吃不上!”
    孟泽有些惊讶於韩明远的激动,刚要开口,又被韩明远厉声打断:“你先闭嘴!我问你,你拿什么读书?”
    他抓起桌上的三贯钱,狠狠拍在孟泽面前,“这三贯钱够你买几刀纸?几锭墨?够你请先生讲一堂课吗?
    你母亲还在靠著你做管事的月钱餬口,你要是把时间耗在科举上,明年今日,你们娘仨就得去街头討饭!”
    “更何况——”韩明远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眼神里带著几分冰冷的现实。
    “你以为身份是摆设?你是妾生子!当年我家世清白、略有薄產,尚且被主考官嫌『出身寒微』。
    你呢?你连宗族祠堂都进不去,就算真有本事考中,考官那关先就把你刷下来!
    到时候考官一句『妾出之子,德行难辨』,你十年苦读就全成了笑话!”
    他喘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己当年落榜的淒凉。
    “我当年落榜后,家乡人怎么笑我?『读书读傻了』『穷酸秀才』,连我爹娘都抬不起头!
    你要是失败了,比我还惨!人家会说『妾生子还想考科举,癩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母亲会被人戳著脊梁骨骂!
    你自己连帐房、杂役的活都没人敢用你,你这是要把自己、把你母亲往绝路上逼!”
    韩明远指著帐房门外,声音里满是失望:“你要是真有孝心,就赶紧拿著这钱回去给你母亲!
    好好当你的管事,攒点钱给你母亲养老,別做这白日梦了!
    科举这条路,不是你这种人能走的,走了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寻常少年,被韩明远这番怒斥,肯定就落荒而逃了,但孟泽又岂是寻常少年,甚至都不是寻常人。
    前世他少年时候身为孤儿,受了多少冷眼白眼,早就心如磐石,他决意要做的事情,又岂是韩明远一番话便可斥退的。
    孟泽面不改色,与韩明远鞠躬,隨后道:“先生,学生虽知科举艰难,却也听过『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的说法。
    既然天地都留一线生机,学生或许能寻到那『一』条路,哪怕难些,也想试试。”
    韩明远仔细端详孟泽的脸色,见其依然镇定如初,心下也有些惊讶,终是嘆了口气,声音沉了几分:“你这小子,倒比我当年还倔。
    罢了,既然你非要撞南墙,我便告诉你这墙缝在哪儿。”但你记住,走不通时別怨我没提醒你。”
    孟泽感激道:“若得先生指点,小子只有感激,哪有怨恨的道理!”
    韩明远拉过一把椅子让孟泽坐下,自己也揉著眉心坐下,语气里带著几分疲惫的过来人口气:“先说你那身份,妾生子想考科举,第一步就得先把『妾出』的標籤撕了。
    我当年报考时,宗族里的保结文书是现成的,可你不一样。
    你得找个宗族里无后的旁支长辈,比如独居的族叔、族伯,去跟人说愿为他养老送终,求他把你过继过去。”
    “別觉得委屈,”韩明远见孟泽眼神微动,又补了句,“按宗法,过继后你就是他的嫡出养子,宗族才肯给你开『家世清白』的保结文书。
    我有个同窗,当年也是庶出,就靠这法子才报上名。
    不过你得忍辱,族里长辈多半会刁难,要么要你掏月钱打点,要么让你秋收时去帮衬宗族,这些你都得应下。
    没有保结文书,州试的门你都摸不到。”
    孟泽刚要道谢,韩明远又抬手打断:“先別急著谢,身份的事解决了,你又拿什么读书?
    我当年光买考卷、请先生,一年就耗光了家里两亩地的收成,你娘还等著你的月钱过活。”
    他起身从柜中翻出一叠泛黄的旧书,扔在孟泽面前:“你要是真铁了心,就从明日起,每月多抽两晚来帐房帮我抄录帐目,別跟我提钱,就当抵了这书的租金。
    我空閒时会给你讲《论语》《孟子》的重点,省得你再钱找先生。”
    “另外,”韩明远的语气软了些,“清晨別贪睡,去给园中识字的管事代写家书,一文钱一封,攒著买笔墨;
    深夜也別閒著,去州学帮杂役打扫学堂,他们会让你在外堂旁听公开课。
    我当年就常去蹭课,能学一点是一点。
    还有,每月的月钱,七成给你娘,三成留著买蜡烛、纸张,再劝你娘开垦园中閒置的地种蔬菜,少点买菜钱,別让她跟著你受苦。”
    说到科举考试,韩明远的眼神又沉了下去:“到了州试,你可別跟那些富家子弟比经义、比诗赋。
    他们从小就请名师,你比不过。你要盯著策论题,就是论述时政民生的题。”
    他指著孟泽:“你在园中做管事,天天见著僕役的难处,知道粮价贵、赋税重,这些都是策论的好素材。
    比如写怎么减少佃农欠租,怎么改进驛站效率,別空谈大道理,就写你看见的、听见的。
    我当年就吃过空谈的亏,有个考官就喜欢务实的文章,说不定你能討巧。”
    “还有,”韩明远补充道,“扬州常闹水患或旱灾,你可以提前去收集民间的防洪、抗旱法子。
    策论里写这些具体对策,比你背一百句经典都管用。那些富家子弟哪懂这些?这就是你的优势。”
    最后,韩明远拍了拍孟泽的肩膀,语气里带著几分复杂:“我把该说的都告诉你了,但你得想清楚。
    这是一条极为艰难的道路,要是考不上,你不仅浪费了几年光阴,连管事的活都未必保得住,你娘还得跟著你受气。”
    他转身坐回椅上,拿起帐本:“这条路难如登天,你要是想退,现在还来得及。
    要是想走,就別回头,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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