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藏书阁
    朱温耳畔响起琅琅的书声。
    许多年没听过的声音,令他感到倍加亲切。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一座透风的草房,冷风不时自外头呼呼地吹进来,还夹着些微的雪。
    孩子们却恍若未觉,哪怕小脸冻得通红,依然认真听讲。
    除了朱温自己。
    “朱温!”清癯身影猛然叫出他的名字。
    后边一个比他大得多的孩子低声道:“这朱三儿,又在他阿爷的课上打瞌睡了。”
    朱诚坐在一张月牙凳上,将戒尺指向朱温睡眼惺忪的小脸。
    “君子之德风,后两句!”
    朱温用手掌挠了挠头,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昨晚强背的章句,记得还马马虎虎。
    “那么,此句又做何解?”朱诚用戒尺在自己掌上有节奏地拍着,继续发问。
    朱温想了想:“大约是君子的德行坚若磐石,小人的德行就像墙头草,随风倒?”
    “孔夫子的原句里,哪有‘磐石’这两个字来?”朱诚吹胡子瞪眼:“你如何望文生义,都说得荒腔走板?”
    “学生错了,请老师指教。”朱温没奈何地道,课堂上,他只能呼父亲为老师。
    “先秦典籍之中,君子多指上位的治民之人,小人则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没有后世的贬义。”
    朱诚眼神突转严肃:“孔夫子的原意,是要君子们做好担当,修养德行,作为百姓的垂范。如若君子德行坏了,百姓的德行也就跟着坏了。”
    “朱温,你既说错了,上来领罚罢。”
    朱温垂头丧气地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掌。
    朱诚拿着戒尺,在四岁儿子白嫩的小手上轻轻打了三下,而后举着手里的《论语》,霍然站起。
    “我却希望你们不管处于何地,都有一颗君子之心。那些坐着‘君子’位置的人倘丢了圣贤之道,是他们的事,咱们百姓,却不能轻贱了自个!”
    “孔夫子有教无类,就是希望人人都能以君子之道自持。后来孟夫子又阐述孔夫子的道理,说——‘人皆可以为尧舜’!”
    “老师,当官儿的都做不好君子,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又学君子作甚?”一个矮胖的孩子突然举起手来问道。
    朱诚瞧了瞧他,而后笑道:“问得好。以老师看来,百姓学君子之道,是为了纠察君子的错误。倘若上面的君子不称职,百姓就用书里学会的道理去检举君子,把不称职的君子拉下来。”
    “大同之世,民智大开。百姓凭着公义而非刁狠之心,去揭发肉食者的错误,上边也不互相包庇,及时沙汰不称职的‘君子’。那时节,就是‘上下一心,人人如龙’。”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孩子们眨着眼睛,仿佛听懂了,又像没有听懂。
    朱温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他发现自己又坐回到温暖的马车里,田珺正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流出的口水染湿了朱温衣摆。
    车帷外边,依旧是一片琅琅书声。掀开帷幔瞧去,只见路边山坡上,矗立着一座楼阁,高达五层,飞檐斗拱,壮美非凡。
    怪不得自己会做那样的梦。
    朱温现在想来,阿爷所说的道理,多半并非孔夫子的原意,而是阿爷身为落魄教书先生,自个的理解。
    至于“检举纠察君子”,背后更有言外之意,无法对孩子们明说。
    正如朱温手里的大夏龙雀宝刀,用来“检举纠察君子”,就挺好使的。
    “绰影娘子,深山之中,哪来这许多书声?”
    绰影如今与兰素亭共乘一车,和朱温田珺这辆并排而行,打算送出五十里,再行返程。
    “回凉玉郎君,本派这座藏书阁,是二十年前,王仙芝盟主捐资修建的。”绰影以清柔语音答道。
    “国朝二百年来,多有贫寒书生寄居道观佛寺,借阅藏书。但我泰山派女儿家居多,难免生出瓜田李下之嫌,又易让学子分心。”
    “王盟主得知此事,捐出私产五千贯,除修造楼阁之外,又购置了大批经籍,还延请隐士居于阁中,为学子们指点迷津。这些年来,振衣盟还年年捐款,补贴学子的食宿之用。”
    朱温心中陡然一阵感慨。
    王仙芝做出这一决定,必然与挚友黄巢的落榜经历有关。
    “门阀垄断了本该属于天下万民的书籍,才能掌控这个世道。”
    “原来王盟主二十年前,已有从根子上打破障壁的远见卓识。”
    王仙芝并不是完人,他懦弱过,也犯过许多错。
    但盖棺论定,其人一生,仍称得上英雄二字!
    藏书阁内汗牛充栋的经籍,琅琅的书声,是人类智慧的荟萃与传承。
    这些书本的世代相传,将智慧一代代烙印在社会之中,才成就了生如长歌不衰。
    “虽然藏书阁离白云观有数十里。但派里的姊妹若和学子真心相爱,本派亦不阻拦。只要缴得起赎身费,便任其婚嫁。若非官宦名流,上头一般也不管什么良贱不婚,贱籍世代相传。”
    绰影说的是近百年的情况,随着朝廷衰弱,对地方掌控力下降,在良贱问题上放松了许多。
    学子们当然没几个能考上的,学成也只能做私塾先生、账房先生一类活计。这样的白身百姓,以妓室为妻,官府也一般懒得管。
    有王仙芝威名震着,他还活着时,想必也没哪个书生敢当负心汉,拂堂堂武林盟主的颜面。
    “若真考上了,又该怎么办?”兰素亭忽然开声问道。
    “这些年来,还真有俩考上的,都纳了相好的姊妹做妾。”绰影有些感喟地道。
    “报恩的办法,就是让恩人做妾,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兰素亭皱了皱纤秀的鼻头,显得很是不满。
    “妓室不得与良人为正妻,这是明白写在大唐律例里的。”绰影叹息一声:“草民尚没什么人管;当了官,被同僚弹劾下来,可不止是丢官罢职,还得受杖刑哩!”
    “王盟主为泰山派娘子们考虑的,已是当时最妥帖的方案了。”朱温道:“若真想改变不公的律法,除了掀翻这个世道,还有什么办法?”
    王仙芝的确站了出来,试图掀翻这个不平的世道,并为此付出了自己的性命。
    朱温等人也不可能知道,兴盛于晚唐的寺观学风,将演变为绵延千年的书院文化。未来,林立的书院在南北各地拔地而起,不仅打破了门阀对知识的垄断,更让私授学子们能清议草野之中,制衡庙堂之辈!
    绰影又道:“人家自小喜欢读书人,也有时常经过这座藏书阁,听着琅琅书声的缘故。”
    “可阁中学子,却没一个学问才气,能让人家看上眼。”说着,她一把搂住兰素亭:“还是芷臻妹妹教绰影喜欢。”
    兰素亭被绰影如同美人蛇一般缠住,口息吹着她面颊,不由耳根烧烫,默然不语。
    这时田珺才揉了揉眼睛,在朱温腿上悠悠醒转:“怎么那对假凤虚凰,都比咱俩秀恩爱要厉害?”
    说着,她直起身子,又把面颊在朱温脸上蹭了蹭。
    “呀,天色已晚,人家要回去了哩。”绰影说着,令车夫驱车而返。
    兰素亭从绰影那车下来,掀开这厢车帘,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红晕。
    田珺突然有些纳闷:“绰影那女人在干什么?”
    “绰影要是把两驾马车都留给咱们了,她走回去?”朱温摊开双手:“车厢太窄了,芷臻又不会骑马,只能坐你腿上,你不抱她我抱了。”
    田珺双眉乍竖:“我没得罪过绰影罢,怎么她也来捉弄我!”
    “你一路盘我身上回到月殿里头,挺多人看着都很不爽。也许绰影也是其中之一。”朱温淡定地道,拉着兰素亭小手让她坐到田珺腿上。
    田珺还想说什么,瞧着兰素亭怯生生惹人怜爱的样子,心马上软了,伸手搂住兰素亭腰肢,对朱温狠狠道:“那你也不许再碰芷臻一个指头,不然我把你手剁了。”
    “不碰,讨上你这个醋罐子,我哪里敢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朱温懒洋洋地道,而后又倚在车厢壁上,眯起了眼睛。
    车夫挥鞭策马,驱车继续向前。
    数日过去,田珺越来越按捺不住。
    明明该是和情郎卿卿我我的好时光,却因一路把兰素亭抱在腿上,什么都不好意思做。
    朱温倒心态平和,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两个漂亮女孩子亲密拥在一起的场景,既能让男人幻想自己夹在其间,还有种干净的美好。
    男人生来都有干净,自恋的本性。只是大部分人困于生存、名利和肉欲,随着年龄增长,精神也日渐混浊;有时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下眺望湛蓝的天空,忽然觉醒回那个干净澄澈如赤子的自我,怅然良久。
    “芷臻睡熟了。”田珺悄悄把脑袋靠过来,对朱温耳孔吐着热气低声道:“现在你亲我一下?”
    朱温笑了笑,手掌从田珺的髀肉下方伸了进去。
    田珺以为朱温又想摸她大腿,不由又羞又喜,没想到朱温手臂整个由身下穿过,自下上托,让她大腿连着上身都给抬了起来,吊在半空。
    眼见兰素亭就要从自个身上坠下去,田珺本能地抱紧兰素亭小腹,向朱温投去不解眼神。
    啪地一声,朱温左掌脆生生地隔衣拍在月丘之上,仿佛雨打桃林。
    田珺怔愣了一下,叱道:“混蛋,你打我屁股干什么?”
    这确实是全无经验的少女才会说的话儿。
    朱温早听人说过,如是丰熟少妇,定要轻撅上天赐下的恩物,做出请君入瓮姿态,勾动男人心魄。
    但田珺这样的青涩,反而异常可爱动人。
    “和你亲热呐,还做什么。”朱温道:“过往没人偷袭过你这里罢?”
    “有几个混账曾想占我便宜,被我拗断了手。”田珺这才反应过来,微带羞涩道。
    朱温头回与女儿家做如此亲密动作,也不由心中一跳,又数次轻掴明月。美人玉体绷凝,眼波如醉。
    兰素亭却睡眼惺忪,悠悠醒转。
    掌力透过田珺身子,也让她感受得一清二楚,顿时羞颜胜血。
    “坏人。”兰素亭轻声道。
    田珺这才意识到,这混小子竟然意在别处。
    朱温当然遵守了诺言,没碰兰素亭一根指头。
    田珺顷刻只想把朱温生吞活剥了。
    “姑奶奶咬死你这个心大萝卜!”田珺逮着朱温脖颈就是一口,顿时咬出血来。
    事后两个女孩儿不约而同地生闷气不理他。
    美人薄怒之态,倒也颇堪玩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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