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旧事
    若依着旧时例子,当是青梅煮酒论英雄。
    但昔年的曹操刘备,都是开朗健谈的人,朱温杨行密却与他们相反。
    天下英雄,不过寥寥数位,两人也觉得没有历数必要。
    饮着小酒,把该说的话说完,就没什么言语可说。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一般的惺惺相惜,早已写在两人的眼神里。
    杨行密目光却突然投在了田珺身上。
    “朱兄,你家田娘子真是个美人。”
    正用大碗向嘴里灌酒的田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凛然如冰的青年人怎么突然说出如此话语。
    朱温问:“那又如何?”
    杨行密从容不迫:“这样的女孩子,比王要讨人喜欢得多。大丈夫不争人所爱,我自是祝两位白头到老。但假若你俩未来分手了,田娘子也可以考虑下杨某。”
    杨行密此言一出,田珺彻底惊呆,却又不知道怎么斥责。
    主动追求过她的人相当多,无人有杨行密这般品貌气度。
    但当着朱温说这种话,就算是直率,也太过头了!
    “杨郎君此言虽然坦荡,未免有些小小不合适。”朱温倒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
    “确实不合适。”杨行密轻叹道:“但十年未见,终是没法憋在心里。”
    田珺脱口道:“谁认识你!”
    话音方落,她突然像想到了什么,脸色顷刻就变了。
    “我十岁时候……救下的那个少年人,是你?”
    田珺突然有些没底气,讪讪道。
    朱温其实已发现,杨行密很像自己和田珺还没交往时,田珺醉后告诉自己的,她喜欢的男人标准——
    外冷内热,峻拔如冰,一袭黑衣裳。
    原来还真不是巧合。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当时有血仇在身,不能留下真名实姓,实在抱歉。”
    他一开始就认出了田珺,田珺却没能认出他。
    从两人的对话中,朱温也了解到十年前的往事。
    十岁的田珺救下了一个遍身是血的少年,将他藏在自己房里,每天偷偷省下饭菜给他吃,少年也出言指点田珺几句练武之法。
    几天后,少年却不告而别,还拿走了田家挂在屋梁上的一百钱,留了张字条:“盘缠用尽,不欲偷盗,暂借之。他日千倍相偿。”
    如果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只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田珺其时也被阿爷与大娘骂得狗血淋头。
    但一个月后,田家的堆房内,突然多出了一百贯,相当于田队正整整二十个月的俸钱。
    一百贯铜钱重达五百斤以上,没人知道这些钱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运进来的。
    田队正顷刻转怒为喜,嚷嚷了好一阵我家四娘就该嫁如此佳婿。
    但到处打听也没得到少年的消息,加上女儿还小,田家人就慢慢忘了此事。偶尔提起,也感叹说,也许那位美少年,真是狐仙报恩罢。
    “我猜到你当时一定有什么要紧事要办……”田珺感叹道:“你的仇人是谁?”
    “康承训。”杨行密冷冷吐出了这三个字:“他贪墨了我阿爷的战功,还杀人灭口。”
    康承训,正是昔年主持平定明教教主庞勋起事的老帅。
    那一战四帅都有参阵,康承训不过收一个统筹之功,但一度动摇天下的庞勋之变,确实是粉碎在此人手里。
    康承训做出这种事实在不奇怪——大唐这些年来,有类似劣迹的“名将”还少了么?
    朱温略一思索:“十年前的河东兵变,原来是杨兄的手笔?”
    十年前,河东节度使康传圭全家死于兵变,和数十名亲卫一起被变兵切作肉泥,府内财物被抢掠一空。朝廷未敢大举惩治,只诛杀了为首者,下令“所杀节度使,事出一时,各宜自安,勿复忧惧”。
    杨行密平静道:“康承训杀害我父,我就杀他独子全家,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田珺问道:“当年追杀你的人是……”
    “康承训老贼当时正在攻打庞勋,但已经发现了我行动的蛛丝马迹。只不过,一开始他以为我要刺杀他儿子。”
    朱温点头:“康承训困于徐州战场,脱不开身,确实是个极好的时机。”
    “离开田家后,我设陷阱干掉了那几条缀着我的尾巴,又在河东结识了一群不满康传圭的朋友,设谋定策,煽动兵变灭了康传圭满门。至于那个替死鬼,与我不熟,他满心以为朝廷会任命他为节度留后。”
    这世上总有些蠢人心甘情愿地顶缸。
    杨行密又对田珺道:“金帛都被将校们分走了,留给我的只有笨重的铜钱。李承嗣和史俨为此专门送了一驾马车给我。我路过魏州时,趁夜把大半的铜钱搬到你家堆房里。”
    看上去,杨行密在十年前,力量、身法都已相当不错。
    “我十几岁时,确实没做过杨兄这样的壮举。”朱温感叹道。
    轻生死,重然诺。有恩必报,有仇必雪。杨行密这事做得相当磅礴大气。
    田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温打了圆场:“既然两位是旧相识,这次我就不计较了。杨兄如果下次还当着我说什么怪话,别怪我打爆杨兄眼珠子。”
    杨行密冷若冰霜的面庞绽出一缕笑容,显得对朱温的言辞相当满意。
    临别之时,杨行密忽然取出一枝铁笛,吹作别音,却仿佛沧海龙吟,全无一丝绵柔,尽是冰河狂沙也似的豪迈之气。
    一曲吹罢,杨行密高声诵道:“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朱温曾听师尊黄巢吟诵过这套北朝祖诗,自然知道杨行密的要旨,在于后面一首。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决雌雄!”
    朱温不待杨行密说出口,便将下阙补了出来,目芒灼灼,腔调豪气干云。
    两人眼神在空中交汇,同声大笑起来。
    人生能有这样的知己作为未来对手,何尝不是一大快事?
    杨行密揖手作别,黑衣轻扬,飘然而去。
    朱温目送着杨行密背影消失在群山万壑中。
    田珺突然把娇躯贴了过来:“朱郎,抱我。”
    她麦色的肌肤掩不住浓烈的酒红,眼神迷离,微醉姿态反而越发撩人。
    “你是怕我疑心你,所以想自证?”朱温道:“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是又怎么样?”田珺叹了口气:“现在我很想你抱我,咱们就这么回白云观去。”
    看来,朱温并不小心眼,才让她介意,害怕朱温不够在乎她。
    朱温只好一手揽住背部,一手抬起膝弯,将田珺抱了起来,一时间温香软玉,拥满胸怀。
    田珺满意地把脑袋靠在朱温肩上。
    “回到军营前,我要你一直抱着我,哪怕是睡觉时候。”田珺娇蛮犯了:“马儿驮不动,咱们坐马车回去便是。”
    “都依你。”朱温并不喜欢当着别人秀恩爱,但田珺似乎很喜欢。
    这么干,无非是兰素亭不会太高兴,但她也早该有心理准备。
    泰山的历险,至此告一段落。朱温也即将回到金戈铁马的征程之中。
    南下的道路既阻且长,凶险自不必说。
    但正所谓——一人必死,十人不能当;百人必死,千人不能当;千人必死,万人不能当;万人必死,横行天下。
    一路走来,草军将士们已击败了如此多的强敌,创造了太多奇迹。万人一心,朱温不觉得有什么坎无法逾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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