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离开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更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要听师姐的话,醒来后立即向左走,拿了面具、抹除痕迹,头也不回地往昆仑去。太快了,山上的天罗地网还没来得及传到山下,只有几个模糊的、狐疑的眼神,她起初还以为自己暴露啦,后来风吹脸颊一阵刺骨冰凉,她才发现自己换了血衣,泪却忘了擦,虎口处还染着细小的血点,分不清此前是谁落下。
    她跌跌撞撞凭着本能寻到白族结界时,浑身上下找不着一块干净地方,躺下就没再起来,绫春吓得要死,还以为闯入的是一具会走的尸体,硬着头皮摸索半晌,硬是没找出来哪里还有问题,后来才发现,她原来是倒头就睡了。
    最早的时候,她很少睡,是因噩梦,再晚一些,心硬了,梦少了,火龙令的肆虐依旧让她难以入睡,如今连日奔波、流血流泪,实是意志无法抗衡的疲惫,与其说是睡去,不如说是又昏迷了。
    徐行再醒来时,眼前是平静祥和的艳阳天,碧空如湛,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虫鸣鸟雀声。
    她面颊被晒得发烫,连细小的绒毛都快被燎着,周身被暖融融地包裹,微小的水波在一下一下轻推着她的衣角。这一片空白的感觉暌违已久,甚至有些陌生,恍然间,她还以为自己重又躺在了红尘间那道浅浅的小溪里,战事不等人,再歇一会就要起身,回穹苍去报备任务情况。
    可衣摆绣着的不是蓝白的云纹,而是破损的金红色,那繁复的日轮刺绣已从中间撕裂,脏兮兮的,卖相看起来像一碗被搅得稀烂的糖水鸡蛋。
    徐行就这样盯着太阳,直到眼前出现一块又一块隐约的黑斑,这黑斑愈来愈大,快要将她吞没。
    不远处有脚步声近了,绫春半蹲下来,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什么锅碗瓢盆,怕触到她伤心事,于是刻意若无其事地叮叮咣咣道:“族长说,你体内受损严重,必须每七日泡一次药浴方能压制……”
    徐行道:“已经没事了吧。”
    绫春没料想她主动开口,语气还很平淡,大喜过望,立刻罗里吧嗦个没完:“没事了。已经换了地方了,现在这个地方非常偏僻,只有一些采药的昆仑人会来,就是离山脚比从前要更近一些……”
    “那就好。”徐行盯着天空,过了半晌,吞咽了一下,很慢地说,“我也,没事了。”
    “……”
    就算问徐行,她也说不太出来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
    日子还是那样,太阳还挂在空中,风仍是在吹,缺了她,天并没有塌下来。
    徐行很快便明白了两个道理,那就是,她高估了自己的能为和本领,这世上真的有她竭尽全力都无法更改的事;以及,其实并没有什么是缺了她就不行的。
    她终于有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思考从前是为谁而活,是否达成了自己的愿想,她的道是什么,又在何方,再到今后应该如何,怎么做,怎么想……想来想去,还是如同一团乱絮,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她也不再想了。
    禁地不大,只用脚慢慢地走,一柱香也足够走遍了。徐行第一次站起身来丈量领地时,顺带数了数这儿的妖口,强行揪出的那种数——除去前阵子被无极宗堵在半途截杀的、重伤不治的,再加上自己,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多只,还没有穹苍的一个山头人多,这还是在都化成人形的情况下,若是全变成刺猬球,恐怕串一串都不够烤多久。
    再七日后,众刺猬在祭坛给死去的亲族吊唁。后枣起了个大火堆,将遇难者的遗物全都烧成灰烬,再将火熄了,用手捧灰放进事先挖好的墓穴中,拔下自己一根带血的棘刺,仔细封存。
    没有妖来叫徐行,毕竟不论如何,两方之间的关系都犹为解不清——巫本该是白族最信任的守护神,掌庇护之责,却因阴差阳错,走到今日这步荒谬田地。上一任族长意外身故,徐行少年时究竟为何走失、又为何失去记忆,这谜团无人可解,如今要论谁对说错,谁该担责,实在太难,也太无意义了。
    徐行对此有所猜测。
    先前并无火龙令寄附妖体的先例,毕竟妖族踏入九界也不过这百来年。当时她受到感召,自发踏出结界,估计当即就被火龙令击得垂死,只是她天赋驱使,不断自愈,竟当真有醒转的一天。但可惜的是,天赋供了身子就没什么闲暇供脑子,她身受重伤,失去记忆,本能察觉外界危险,于是四处东奔西藏。鸿蒙山脉地势极其复杂,刺猬目力又差,一时半会无法找到。
    就在这短则几日长则半月的短暂间隙中,她体内的火龙令不受控爆发,竟然正正撞上了前来测天时的前掌门。
    哪怕早一些,或是晚一些,这一局都无法设下,天运如此,时也命也——
    不,徐行心道,这本不该是她的命。
    也绝不该搭上另一人的半生。
    祭坛间火光明灭,众妖都闭着眼睛吊唁,握着爪子,安静得很,只有火烧着的噼啪声响。徐行不请自来,几百双黑豆般的眼睛簌簌转来看她,她还没锻炼出能从一众猬脸上看出什么情感的能力,只觉眼睛很圆,鼻子很圆,身子很圆,大圆套小圆,圆得可怕。她一垂眼,足旁乃至附近的白族全都默默挪开身子,避之不及般给她留出一条大道来,徐行抬脚便进,径直走到后枣身边,开口道:“墓中放刺,意表什么?”
    后枣被她的泰然自若震到了。不由心中愕然作想,竟这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他都尚未反应过来啊!
    然而,这便是太大的误解了。徐行并不是如此没心没肺,她不过是习惯于到哪都像在自己家一样罢了。见他不答,她转头疑问道:“嗯?”
    后枣头皮莫名一紧,解释道:“棘刺可入药,被称为‘仙人刺’,亦或‘护身刺’,有疗伤奇用。墓中放刺,是为感念亡者,黄泉路上以此护身,便无受伤痛楚。涅槃过后,再修道体,轮回一世,方得圆满……”
    徐行看着那捧飞灰,没再接话,心道,灭烧遗物这一传统,应是为了杜绝传染疫病而世代沿袭,但是,涅槃?这悼亡语,怎有着佛家的味道?白族一向偏于一隅,少林离此更远,绝无相互影响的际遇,莫非是因为圆真?
    那更说不过去了。圆真并无这种机会,更何况,白族和他有此血仇,不高举大旗跺脚狂呼什么“贼秃佛祖杀杀杀”已算脾气很好了,怎可能还听他教化?
    沉吟间,徐行忽的察觉到一道视线,她转眼,正撞上一个脸色苍白、神情阴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盯着她,见她看向自己,又立即移开目光,万分紧张地绞起手指来,徐行再看,她就开始不安地狂咬指甲,咬到破皮渗血还没感觉似的。
    后枣低声道:“……那本是下一代的‘巫’。既然你已出现,她便不必再独守祭坛了。”
    巫是白族最高贵的守护神,成年之前都要待在祭坛中,不见众面,只有族长才能与她对话,只是这小女孩也颇像是个临危受命的
    倒霉蛋,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也不知担惊受怕地受了多少罪,见徐行出现,先是松了口气,但又对她极不信任,与此同时,对自己的“松口气”感到由衷的羞耻不安——徐行发觉,想要读出一人面上的神情,其实真的不难。只是她从没有用心去看罢了。
    她不知该答什么,只微微颔首,目光再移,看向下方。
    各有各的恐惧,各有各的惶然,惊弓之鸟扎堆,风声鹤唳不断。
    “……”
    徐行松了松太久没有活动的筋骨,骨节发出“喀”一声响。
    她还是说:“我知道了。”
    前一个月,徐行在养伤。
    后五个月,她开始动手埋火油。
    火油不是什么难寻之物,甚至不必躲躲藏藏走一趟下山去买。鸿蒙山脉危机四伏,药材毒物遍地都是,能存活到寿终正寝的野兽恐怕一百只里连一只都没有,倒毙在各处的兽尸随处可见。徐行把祭坛倒扣过来,形似一个大锅,然后在其下点了把火,把收集的树杆和兽尸统统熬成油脂,再掺进零星妖元,猛火油就烧制而成了。
    绫春被这恶臭熏得两眼发晕,捏着鼻子看着同样满脸黑灰的徐行,瓮声瓮气道:“你、你烧这些干嘛啊!”
    徐行淡定地扇风:“埋。”
    “咳咳咳!!”绫春不解道,“也,也不是每一只野兽尸体都要烧干净的。得了传染病症状很明显,这好几只都是纯被咬死的,你又不是看不出来。”
    “我是说,埋这些。”徐行指了指锅内黏黏糊糊的火油,再踏了踏脚下,“指望矿石能限制敌人太悬,更何况,这矿石同样也会限制自己,并且范围太小,指不上。”
    见绫春还是不懂,她自锅中徒手沾了些火油,抹到一旁凑热闹的铁蜘蛛头上,然后抬了抬下巴,道:“站远点。”
    铁蜘蛛听话地站得极远,远到绫春都快看不见了,徐行才叫停。而后,徐行打了个响指,指尖火光一闪,霎时冲天爆鸣,爆炸声震得她耳朵发痛,险些失聪,那坚硬无比的巨大铁蜘蛛瞬间被炸得首足分离,茫然地满地找头。
    想也知道,这若是爆炸在肉眼凡胎的脚下,恐怕当即就尘土归于天地兮了。
    ……这还只是徐行那一指头沾的丁点火油罢了!
    这一声把众刺猬吓得屁滚尿流。但和常人不一样,寻常人听到这动静多半会出来看看,但白族越吓躲得越深,鬼影不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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